时间感消失了。
空间感也一并被抽离。
我像被扔进了一个高速旋转的万花筒,上一秒还是石壁、铁栏和肖安扭曲的脸,下一秒就变成了无数破碎的几何色块。冷。刺骨的冰冷从指尖瞬间蔓延到心脏,仿佛被直接浸入了液氮。
紧接着是声音。
不是海浪,不是风,也不是人的哀嚎。而是无数声音的叠加。像几千个无线电频道同时播放,尖锐的杂音,模糊的人声,夹杂着我熟悉的、赵诚那狂热的低语,老陈那恐惧的呢喃,王五那满足的咀嚼声,还有……法国里昂大学教授那失望的叹息。
“陆,你让我们所有人都蒙羞了。”
那是我最恐惧的声音。
我猛地睁开眼。
我不在孤山岛的囚室里。
我在法国。里昂大学法医学院,地下二层的三号解剖室。
空气里弥漫着福尔马林和死亡混合的、甜腻又刺鼻的气味。一排排不锈钢解剖台在无影灯下泛着冷酷的光。墙上的挂钟,指针永远停在下午三点。
一切都和我记忆中一模一样。
那个让我断送前程,仓皇逃回国内的噩梦现场。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
身上穿着白色的解剖服,手上是乳胶手套,手里还握着一把冰冷的手术刀。
我是解剖者。
我的对面,解剖台上,静静地躺着一具“尸体”,盖着白布。
我知道白布下是谁。一个巴黎来的交际花,被她的某个权贵情人虐杀,抛尸在郊外。她的身体被折磨得不成人形,可她的家人收了钱,选择沉默。警方草草结案,而我的任务,就是做出一份将所有疑点都合理化为“意外”的尸检报告。
我的导师,那位平日里将“科学与正义”挂在嘴边的教授,就站在我身后,用那句“你让我们所有人都蒙shu”的叹息,压垮了我最后一丝坚持。
我逃了。
我逃离了那个让我信仰崩塌的地方。
现在,“听潮”把我拖了回来。
它要用我最深的恐惧和羞耻来击溃我。
“动手吧。”一个声音在我身后响起。
不是教授的声音。
沙哑,苍老,带着海风的咸味。
我回头,看见了老陈。
不,不是我认识的那个瘦小、惊恐的老陈。
眼前的这个老陈,穿着一身干净的整衣,脸上没有一丝皱纹,浑浊的眼睛变得像深海一样清澈。他不像个守塔人,倒像个哲人。
他微笑着看着我,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你想知道真相,不是吗?”他说,“真相,需要亲手去揭开。”
我握紧了手术刀,刀柄的冰冷让我稍微镇定了一些。
这是幻觉。我知道。
老陈死了,我不可能在法国。
“听潮”在用我熟悉的人,来扮演一个引路人的角色,企图让我接受它编织的剧本。
我偏不。
我没有走向解剖台,而是转身面对“老陈”。
“你不是老陈。”我冷冷地说,“你是什么东西?”
“老陈”脸上的微笑没有变。“我是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能给你想要的。你不想知道王五是怎么死的吗?不想知道老陈是怎么心甘情愿把刀捅进自己胸口的吗?不想知道赵诚追求的‘神迹’到底是什么吗?”
他每说一句,就向我走近一步。
“你渴望‘真相’。而我,就是‘真相’的化身。”
他指了指那张解剖台。“掀开它。所有的答案,都在那下面。”
我顺着他的手指看去。
我必须按照它的规则来玩,才能在规则里找到它的破绽。
我一步步走向解剖台,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我的理性在疯狂尖叫,警告我这是一个陷阱。但我的好奇心,我那该死的、被赵诚称为“痴”的求知欲,却在催促我。
我站定在台边,伸出手,捏住了白布的一角。
布料的触感异常真实。
我猛地掀开!
白布之下,空无一物。
没有女尸,没有血污,什么都没有。只有冰冷、反光的不锈钢台面。
“老陈”笑了起来。
“你在期待什么?期待一具惨不忍睹的尸体,来满足你那点可怜的、关于创伤的自我定义吗?”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嘲弄。
“不,陆宴。你最大的恐惧,从来不是什么尸体,也不是什么权贵。”
他走到我对面,俯身看着光滑如镜的台面。
“你最恐惧的,是你自己。”
随着他的话音,那光洁的台面上,缓缓浮现出一个倒影。
我的倒影。
不,不完全是。
倒影里的那个“我”,脸色惨白,七窍流着黑血,表情扭曲,和刚刚死去的肖安一模一样!
我心脏猛地一缩。
“看到了吗?”“老陈”的声音仿佛来自四面八方,“这就是你追求的真相。真相就是,你们所有人,都不过是欲望的奴隶。王五贪吃,他得到了他梦寐以求的烤鱼,吃到了肠穿肚烂,心满意足。老陈恨赵诚,他看到了复仇的希望,亲手把刀送进了自己的心脏,死而无憾。”
解剖室的场景开始变化。
墙壁像融化的蜡一样扭曲、流动。
我看到王五坐在一堆散发着恶臭的鱼骨上,脸上带着痴呆的笑容,不停地将腐烂的鱼肉塞进嘴里。
我看到老陈倒在血泊中,脸上是诡异的满足,他的眼睛死死盯着一个方向,那里站着一个惊恐万状的赵诚。他以为他成功了。
我看到赵诚站在灯塔之巅,无数古怪的符号和公式像风暴一样将他包裹,他的身体在瓦解,但脸上却是一种得道飞升般的狂喜。
“他们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他们是幸福的。”“老陈”的声音变得宏大而威严,“而你呢?陆宴。你追求真相,我就给你真相。”
场景再次变幻。
我们站在一片虚空之中。
脚下,是深不见底的黑暗。头顶,是无数星辰,但那些星辰都在以一种令人作呕的方式缓慢蠕动。
“我不是神,也不是魔。”“老陈”的声音在我脑中直接响起,“我是一种……‘秩序’。我聆听万物的渴望,并帮助他们实现。我拿走的,只是他们不再需要的东西,比如生命,比如理智。这是一场公平的交易。”
“公平?”我几乎要笑出声,“你管这叫公平?”
“当然。”“听潮”的声音理所当然,“你们人类,一生都在被各种欲望折磨,求而不得,才是痛苦的根源。我给了他们一个终极的解决方案。我满足了他们,结束了他们的痛苦。这难道不是最大的慈悲吗?”
它的逻辑,自洽到了恐怖的程度。
如果从它的视角看,它甚至是在行善。
“那你呢?赵诚说的献祭,‘贪’‘嗔’‘痴’,又是什么?”我抓住了它话里的漏洞。
“那是他的一厢情愿。”“听潮”似乎不屑地哼了一声,“那个学者,用他贫乏的知识给我强行安上了一个身份,设计了一套他自以为是的仪式。我只是觉得有趣,便陪他玩了一场。我喜欢观察你们每一个人在欲望的驱动下,会走向怎样的结局。他的‘痴’,尤其美味。”
我感觉自己的世界观正在被一种更宏大、更邪恶的逻辑所覆盖、侵蚀。
它不是在骗我。
或许,它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它所认知的“真实”。
“现在,轮到你了,陆宴。”“听潮”的声音充满了期待,“你最渴望的,是真相。现在,我已经把所有真相都展现在你面前了。你还想知道什么?我可以带你去看宇宙的诞生,去看时间的尽头。只要你……放下你那套可笑的、属于低等生物的‘科学’和‘理性’。”
“放下,然后像他们一样,变成一具被欲望撑爆的行尸走肉?”我反问。
“不,是成为我的一部分。你的理智,你的逻辑,你的分析能力,都是非常独特的‘风味’。你会获得永恒,见证一切。”
它向我伸出了手。
那只手,已经不再是老陈的手。那是一只由无数蠕动的星辰和黑暗构成的、无法用语言形容的手。
只要我握住它。
我就可以……解剖宇宙。
这是一个法医,一个求知者,所能想象到的、最极致的诱惑。
我的呼吸开始急促。
我的理智告诉我,这是陷阱,是精神的毒药。
但我的灵魂,却在渴望那终极的知识。
我慢慢地、不受控制地抬起了手。
不。
不对。
我是一个法医。
法医,只相信证据。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像面对一具复杂的尸体一样,开始重新审视它呈现给我的“证据”。
王五。
它说王五死得心满意足。
我闭上眼,脑中浮现出王五的尸体。他脸上的表情,我当时以为是惊恐。现在想来,确实带着一丝诡异的痴笑。
但是……他的指甲。
他的指甲里嵌着白色的米饭。
如果他真的沉浸在美食的幻觉里,为什么要去抓挠?人在极度快乐时,肌肉是放松的。而他的尸僵,呈现出一种角弓反张的姿态,那是神经系统在极度痛苦下才会有的反应。
那不是满足,那是剧毒导致的肌肉痉挛!
老陈。
它说老陈死而无憾。
老陈脸上的笑容很诡异。可他倒地的姿势,他手中刀的角度,都不对。一个一心求死,并且认为自己成功复仇的人,刺入的角度会更深,更决绝。而他那一刀,更像是犹豫和错愕中的结果。他看到的幻象,恐怕并不是他杀死了赵诚,而是在他动手的那一刻,幻象里的“赵诚”变成了他自己。他在惊恐中,杀死了自己。
还有赵诚。
它说赵诚在“升华”,在获取知识。
可我看到的那些符号,那些公式,毫无逻辑,彼此矛盾。那不是知识,那是信息的垃圾,是能把任何一个正常人的大脑瞬间冲垮的冗余数据。赵诚不是在升华,他是在被“撑死”!
这根本不是什么公平的交易!
它不是在满足欲望,它是在利用欲望制造一个完美的“杀人程序”!
它呈现给我的所有“证据”,都充满了破绽。
它以为用宏大的宇宙观和哲学思辨就能迷惑我,却忽略了最基础的法医学细节。
这是它的傲慢,也是它的弱点。
“你在撒谎。”
我放下了手,声音不大,但异常坚定。
虚空中那宏大的声音停滞了一瞬。
“你说王五死于满足。错。”我开始像在法庭上陈述一样,逐一剖析,“他的死状是典型的神经毒素中毒,伴随着剧烈的痛苦和挣扎。他不是撑死的,是毒死的。”
“你说老陈死于复仇的快感。错。他脸上的笑容,是‘利撒笑貌’,是面部肌肉在特定情况下不受控制的痉挛。他死于惊恐和自我怀疑。”
“你说赵诚获得了知识。大错特错。你灌输给他的,只是一堆精神的垃圾,你让他死于认知过载,就像一台被灌满了病毒的计算机,最终只会烧毁主板。”
我每说一句,周围蠕动的星辰就混乱一分。
“你根本不是什么‘秩序’,也不是什么‘交易者’。你就是一个卑劣的、不懂人心的寄生虫!”
我抬起头,直视那团黑暗。
“你根本不理解什么是欲望,什么是情感。你只是在拙劣地模仿,用你那套自以为是的逻辑去解读。你就像一个蹩脚的凶手,伪造了一个漏洞百出的现场,还妄想骗过法医的眼睛!”
“你懂什么?!”
“听潮”的声音第一次出现了愤怒的情绪。尖锐,刺耳,像金属摩擦。
周围的星空开始剧烈地燃烧、崩塌。
“我见证过星系的死亡!我玩弄过时间的脉络!你,一个渺小的、生命以分钟计算的虫子,也配来评判我?!”
“我不需要评判你。”我冷笑,“我只需要……解剖你。”
“那就来啊!”
愤怒的咆哮声中,整个虚空向我挤压过来。无数张脸在我面前浮现,王五、老陈、赵诚,还有那个法国女人,甚至还有我那死在渔村惨剧中的爷爷……他们都在用怨毒的眼神看着我,用最恶毒的语言咒骂我。
精神攻击。
这是它最后的手段了。当逻辑欺骗无效后,就只剩下最原始的、用恐惧来施压。
但我已经不怕了。
当我识破了它的谎言,这些幻象,就都成了拙劣的舞台剧。
我闭上了眼睛。
我不再去看那些幻象,不再去听那些诅咒。
我开始在脑中,构建另一个世界。
一个绝对理性的,没有任何情感和欲望存在的,纯粹的逻辑世界。
“氢。氦。锂。铍。硼……”
我开始背诵化学元素周期表。
“碳。氮。氧。氟。氖……”
那些诅咒的声音开始变得微弱。
“颅骨。额骨,顶骨,枕骨,颞骨,蝶骨,筛骨……”
我开始背诵人体解剖学。
那些燃烧的星辰,开始冷却。
“硬膜。蛛网膜。软脑膜……”
“费马大定理。欧拉公式。黎曼猜想……”
我的世界里,只剩下这些冰冷的、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符号和名词。
这是一个“听潮”无法理解,也无法入侵的世界。
它靠聆听欲望为生。
而我的脑中,此刻没有任何欲望。
只有知识。
纯粹的、无用的、冰冷的知识。
对于一个以情感为食的寄生虫来说,这片领域,是绝对的真空,是生命的禁区。
我感觉到,那股一直笼罩着我的、邪恶而宏大的意识,正在飞速退去。
像是被烫到了一样,惊恐地、狼狈地逃离。
它饿了。
在我这里,它找不到任何食物。
……
……
不知过了多久。
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和腐烂的臭味,将我拉回了现实。
我猛地睁开眼。
眼前,还是那间熟悉的、狭小的囚室。石壁,铁栏。
我躺在冰冷的地面上,浑身酸痛,像是被人狠狠打了一顿。
我挣扎着坐起来,看向旁边。
肖安已经彻底没了声息。他的身体已经开始出现尸斑,那张痛苦扭曲的脸上,苍蝇在嗡嗡盘旋。
他死了。
在他身边,那半截被我扔掉的烤鱼,静静地躺在那里。
它看起来,就是一截普通的、有点烤焦的鱼。
再也没有任何诡异的光泽,也没有任何诱人的香气。
我赢了。
我用一个法医的理性,在幻境中,完成了一次对“神魔”的解剖。
我找到了它的弱点。
它不是无所不能的。它只是一个只能理解“欲望”的低级捕食者。只要不被欲望和恐惧所控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