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
冰冷。
失重。
我的意识像一颗被抛入无尽深海的石子,没有方向,没有边界,只有不断下坠的冰冷。
所有感官都失灵了。
没有光,没有声音,甚至没有触感。
时间的概念也消失了。
我仿佛悬浮在一片纯粹的“无”之中。
这就是死亡吗?还是幻觉的入口?
我尝试思考,但连“思考”这个行为本身都变得模糊。
我是谁?
陆宴。
一个法医。
我在哪?
孤山岛。
一间囚室。
我做了什么?
我碰了那条鱼。
对,鱼。
我想起来了。
就在这个念头产生的瞬间,一点微光在无尽的黑暗中亮起。
那光芒极其微弱,像风中残烛,却无比清晰。
它是一盏手术无影灯。
灯光下,是一张冰冷的不锈钢解剖台。
周围的环境开始从黑暗中“生长”出来。
里昂大学,B栋,地下三层,第一解剖室。
我回来了。
回到了这个我发誓永不踏足的噩梦之地。
空气里弥漫着福尔马林和消毒水混合的刺鼻气味,那味道像是刻进了我的骨头里,无论逃到多远都无法摆脱。
我低头看自己。
身上穿着一件浆洗得发硬的白大褂,手上戴着冰凉的乳胶手套。
我手里,握着一把锃亮的手术刀。
刀锋反射着无影灯的光,冷得像一块冰。
一切都和那天一模一样。
除了……
解剖台上躺着的,不是那个让我精神崩溃的女孩。
台上并排躺着三具尸体。
不,准确说,是三个人。
王五,老陈,还有刚刚被我打断腿的肖安。
他们都还“活着”。
王五的胸膛轻微起伏,嘴巴一张一合,像离水的鱼,喉咙里发出对食物的渴望咕哝。
老陈的眼睛紧闭,但眼皮下的眼球在疯狂转动,他的双手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深陷掌心,脸上是复仇前的狰狞与快意。
肖安则抱着自己完好无损的腿,身体蜷缩,像个婴儿,嘴里反复念叨着:“船……家……救我……”
他们都沉浸在各自的幻觉里,幸福而满足。
“看到了吗,陆医生?”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
我猛地回头。
赵诚。
他穿着和我一样的白大褂,戴着金丝眼镜,斯文地站在器械台边。
他不像是我在岛上见到的那个疯子,更像是金陵大学里那个受人尊敬的青年学者。
他微笑着,拿起一把骨锯,在手里掂了掂。
“这才是‘听潮’的仁慈。”
他指着解剖台上的三个人。
“它听到了他们的祈愿,并满足了他们。王五得到了永远吃不完的盛宴,老陈手刃了仇敌,肖安登上了回家的船。”
“这他妈是仁慈?”我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
“不然呢?”赵诚推了推眼镜,镜片反射着一抹诡异的光,“现实是什么?是饥饿、是背叛、是绝望、是死亡。而在这里,在‘听潮’赐予的永恒梦境里,他们得到了救赎。他们死在了自己最幸福的瞬间。这难道不是所有生命最完美的结局吗?”
他的歪理邪说让我胃里一阵翻涌。
“你,或者说,你背后的那个东西,到底是什么?”我握紧了手术刀,刀尖对准他。
赵诚笑了,笑声在空旷的解剖室里回荡,显得格外刺耳。
“我?我只是个引路人,一个卑微的见证者。”
他摊开手,姿态优雅得像在讲学。
“至于‘听潮’……它不是神,也不是魔。它没有实体,没有意志,没有善恶。”
“它是一面镜子。”
“一面能照进人心最深处的镜子。”
“它不创造任何东西,陆医生。它只是把你内心最渴望、最恐惧的东西,放大,然后呈现在你面前。”
镜子?
这个比喻让我心头一跳。
“王五的贪,老陈的嗔,肖安的痴,都是他们自己的东西。‘听潮’只是提供了一个舞台,让他们尽情表演,直到耗尽生命的最后一丝能量。而这股能量,就是‘听潮’的食粮。”
赵诚走到我面前,靠得很近,几乎是贴着我的耳朵,用一种蛊惑的语气低语。
“现在,轮到你了,陆医生。”
“他们三个,只是开胃小菜。你的灵魂,才是真正的主菜。”
“你渴望什么?”
“我?”
“对,你。”他后退一步,指着我的胸口,“你和其他人不一样。你不贪食,不图财,甚至不那么怕死。你内心最深处的渴望,比那些都要纯粹,也……更美味。”
他舔了舔嘴唇,眼神狂热。
“是‘真理’,对吗?”
“你渴望真相,渴望用你那套所谓的科学和逻辑,去解剖一切,去理解一切。你甚至不惜亲自踏入幻境,就是为了解剖我,解剖‘听潮’!”
我的心脏狂跳起来。
他说的没错。
这就是我踏入险境的唯一目的。
“来吧。”赵诚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指向解剖台。
“这就是你的考场。解剖他们,就像你解剖过的任何一具尸体。用你的刀,划开他们的皮肤、肌肉、胸骨,看看他们的内脏里,到底藏着什么样的‘欲望’。”
“只要你能理解他们的欲望,你就能理解‘听潮’。”
“这就是你想要的‘真理’。”
这是一个陷阱。
一个用我自己的求知欲编织的陷阱。
如果我拒绝,我可能会永远困在这个精神牢笼里。
如果我接受,我就会按照他的剧本走下去,一步步成为他口中的“主菜”。
我看着解剖台上那三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
我没有选择。
或者说,我选择了最危险的那条路。
我转过身,重新面向解剖台。
冰冷的手术刀在我手中,竟有了一丝温度。
好。
你想让我解剖,我就解剖给你看。
你想看我的欲望,我就把我的欲望亮给你瞧。
但你别忘了,赵诚。
法医的解剖,不是为了破坏,而是为了……找出死因。
我的目光落在了离我最近的肖安身上。
他脸上的表情是那么安详,仿佛正沐浴在故乡的阳光里。
我举起了刀。
刀锋落下。
没有想象中的鲜血淋漓。
当我的刀尖触碰到他皮肤的瞬间,他的身体像一团雾气一样散开了。
没有血肉,没有骨骼。
只有一扇虚掩的木门,一艘破旧的渔船,还有一片灰蒙蒙的大海。
这些画面扭曲着,纠缠着,组成了一个虚幻的人形。
这就是他的欲望——逃离。
我看向旁边的老陈。
手起刀落。
他的身体同样化作虚无。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翻滚的血海,无数扭曲的怨念在其中哀嚎,而最中心,是一把指向天空的、生了锈的尖刀。
这是他的欲望——复仇。
最后,是王五。
刀锋划过。
他的身体变成了一座由各种食物堆积而成的山。
烤鸡、肥肉、馒头、米饭……所有的一切都散发着腐烂的恶臭。
这是他的欲望——贪食。
逃离、复仇、贪食。
贪、嗔、痴。
一切都和赵诚笔记本上写的一样。
“怎么样?”赵诚的声音充满了得意,“看清楚了吗?这就是人性。脆弱、丑陋,不堪一击。”
我没有理他。
我的大脑在飞速运转。
镜子……镜子……
如果“听潮”只是一面镜子,它只能反射,不能主动攻击。
那么,它的弱点是什么?
敲碎镜子?
怎么敲?我在它的精神世界里,它就是规则的制定者。
或者……
让镜子照不到东西?
一片空白?
还是……让镜子照到它自己?
一个念头,像闪电一样劈开了我脑中的迷雾。
我明白了。
我明白了赵诚真正的献祭仪式是什么。
王五的贪,老陈的嗔,都只是前菜。
最后的“痴”之祭,不是我。
而是他自己!
他痴迷于所谓的“真理”和“永生”,这种欲望远比贪食和复仇要强大、纯粹。
他引导我进入幻境,让我解剖这一切,不是为了让我崩溃。
是为了让我这个“最理性的观察者”,来“见证”他的飞升。
他需要一个观众。
一个能理解他“伟大”的观众。
在我见证并承认他获得“真理”的那一刻,他的欲望将达到顶峰,他的“痴”之祭,才算真正完成!
而我,就是那把为他献祭的屠刀!
“你笑什么?”赵诚看到我脸上露出的表情,皱起了眉头。
“我笑你可悲。”
我转过身,用手术刀的刀柄,轻轻敲了敲面前的解剖台。
“赵诚,你才是那件最完美的祭品。”
“你对‘真理’的痴迷,才是‘听潮’最渴望的美味。”
“你以为你是祭司,其实从头到尾,你都只是那头最肥的羔羊。”
赵诚的脸色变了。
“胡说!”
“是不是胡说,你比我清楚。”我步步紧逼,“它给了你知识,给了你启示,让你自以为看透了一切。可你有没有想过,你得到的那些所谓‘真理’,真的是它本来的面目吗?还是说,那只是它根据你的渴望,为你量身定做的另一场幻觉?”
“就像王五看到的烤鱼,老陈看到的仇敌,你看到的,不过是一场名为‘成神’的春梦!”
“不!不可能!”赵诚的情绪开始失控,他学者般的风度荡然无存,变得和我记忆中那个岛上的疯子一模一样,“我是天选之人!我将成为新世界的神!”
“那就证明给我看。”
我举起了手中的手术刀,刀尖对准了他。
“来,让我解剖你。”
“让我看看,你的身体里,藏着的是‘神性’,还是和他们一样,不过是些虚无缥缈的欲望泡沫!”
我的话,成了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需要我的“见证”,但绝不是以这种方式。
被解剖,意味着他和我一样,都是凡人,都是祭品。
这动摇了他信念的根基。
“你找死!”
他咆哮着,举起那把骨锯,向我冲了过来。
这个解剖室,就是“听潮”为我构建的精神世界。
在这里,信念就是力量。
当我的信念比他更坚定的时候,规则,就由我来定。
我没有躲。
就在骨锯即将砍到我头上的瞬间,我做了个和现实中完全相反的决定。
我没有去攻击他。
我调转刀尖,毫不犹豫地,狠狠刺向我自己的心脏。
用一个法医的理性,去解剖一个神魔的幻境。
那么,最关键的样本是什么?
不是王五,不是老陈,也不是赵诚。
是我自己。
是这个“理性的观察者”本身。
我要解剖我的“理性”,解剖我的“求知欲”。
我要让这面镜子,照到它最不想照的东西——一片绝对的、虚无的、理性的空白。
如果你的力量来自于反射欲望,那我就给你一个没有欲望的内核。
“噗嗤!”
手术刀没入胸口。
没有疼痛。
我的身体,和之前的王五他们一样,开始像雾气一样消散。
但散开的不是欲望的具象化。
而是一片纯粹的白。
像医院的墙壁,像无菌的纱布,像一张白纸。
那里什么都没有。
没有对真理的渴望,没有对死亡的恐惧,没有对过去的悔恨。
只有冰冷的、绝对的、如同手术刀一样的——逻辑。
1- “听潮”是精神寄生体。
2- 寄生体需要能量。
3- 能量来源于宿主的情感波动。
4- 剥离情感,能量源便会切断。
5- 剥离自身的最终方式,是解剖自身。
这是一个冰冷的逻辑闭环。
赵诚的身影凝固在了半空中,他脸上的疯狂变成了极致的惊恐。
他想从我这里看到的,是一个在求知欲中沉沦的灵魂。
但他看到的,却是一个主动放弃灵魂,将自己变成一台逻辑机器的怪物。
“听潮”这面镜子,第一次照到了“无”。
它无法理解,无法反射。
整个解剖室开始剧烈地晃动。
墙壁像融化的蜡一样扭曲、剥落。
天花板上的无影灯疯狂闪烁,发出“滋滋”的电流声。
赵诚的身影在白光中变得透明,他发出一声不甘的、混杂着无数声音的尖啸。
那声音,我在灯塔顶上听到过。
“不——!”
下一秒。
整个世界,在我眼前,重新聚合。
浓烈的血腥味和海风的咸腥味冲入鼻腔。
我猛地睁开眼,剧烈地咳嗽起来,像是要把肺都咳出来。
我回来了。
我还躺在那间狭小的囚室里,地上是那半截油腻的烤鱼。
不远处,肖安的尸体已经冰冷,他抱着自己的断腿,脸上凝固着解脱般的微笑。
他死在了回家的梦里。
我赢了。
我从幻境里,活着爬了出来。
而且,我带回了我想要的“真相”。
“听潮”没有弱点,因为它根本没有实体。
它像病毒,只能寄生。
唯一的杀死它的方法,就是让它没有宿主。
或者……
成为一个让它无法寄生的宿主。
我的目光落在了肖安那双沾满鱼油的手上。
毒素依然致命。
但我刚刚在幻境里,用自己的精神,完成了一次对剧毒的“解剖”。
我似乎……理解了它的运作方式。
我站起身,感觉身体从未有过的虚弱,但头脑却从未有过的清醒。
我看着囚室那扇被肖安用命都没能打开的铁门。
现在,该轮到我了。
我不会再等待任何人的救援。
我要亲手,从这座岛上,杀出去。铁门冰冷,坚硬,是文明世界最后的、也是最恶毒的玩笑。它把肖安的希望挡在了外面,把他的尸体留在了里面。
我蹲下身,看着他那双凝固的手。油腻,脏污,指甲缝里是鱼的碎屑。我从他蜷曲的手指间,小心翼翼地抽出了一根最粗长的鱼骨。
它很硬,尖端因为啃咬而变得锋利。
我的脑海里,那台冰冷的逻辑机器依然在运转。
情感是负累。恐惧是噪音。希望是毒药。
我现在需要的是分析,是拆解。
门锁,是一种机械结构。由锁芯、弹子、弹簧构成。钥匙的作用,是用正确的齿形,将所有弹子顶到同一高度,形成一条直线通路,从而让锁芯转动。
我没有钥匙。
但我有这根鱼骨,和一颗刚刚解剖过“神明”的大脑。
我将鱼骨磨尖的一头,缓缓探入门锁的钥匙孔。
黑暗,狭窄,如同另一个囚室。
我闭上眼,不再用视觉,而是用触觉去“看”。鱼骨的尖端传来细微的震动,每一次触碰,都在我脑中构建出一幅立体的图像。
第一个弹子。我用鱼骨轻轻向上顶。
“咔哒。”
一声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轻响。我能感觉到弹子被顶到位的瞬间,那股来自弹簧的、微小的阻力消失了。
我的手稳如磐石。我的心跳平稳得像节拍器。
第二个。
第三个。
……
每解开一个弹子,都像是在我自己的精神世界里,剪断了一条名为“绝望”的神经。
最后一个弹子归位时,我感到整个锁芯的内部传来一种奇特的松弛感。那条被阻断的通路,打开了。
我没有立刻转动。
我将鱼骨抽出,用另一端更粗的部分插进去,轻轻一拧。
“吱呀——”
那扇困死肖安的铁门,在我面前,顺从地打开了。
门外是死一样的寂静。
走廊里空无一人,只有我的脚步声在回荡。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尘土和海水混合的腥气,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腐烂的味道。
幻境里发生的一切,现实中又过去了多久?
赵诚呢?老陈呢?
我的第一个念头,是去找赵诚。在我的幻境里,他是“听潮”的化身,是最终的敌人。我杀死了他,但那只是精神层面的胜利。现实中的他,此刻在哪里?
他的房门虚掩着。
我推开门。
一股浓烈的、令人作呕的甜腻腐臭味扑面而来。
赵诚就坐在他那张书桌前,背对着我。坐姿端正,像个正在认真做学问的学者。
“赵诚?”我试探着喊了一声。
他没有反应。
我走上前,绕到他面前。
然后,我看到了。
他确实还活着。
眼睛睁得很大,瞳孔却涣散无光,像两颗蒙尘的玻璃珠。他的嘴巴微微张开,一丝晶莹的唾液顺着嘴角,缓缓滴落在他那本摊开的、写满疯狂符号的笔记本上。
他没死。
但他的灵魂,那个充满了狂热求知欲的、自以为是的灵魂,被我连根拔除了。
我杀死了“听潮”在他精神世界里的投影,现实中的他,就变成了一具只会呼吸的、被抽空了思想的空壳。
我伸出两根手指,在他眼前晃了晃。
他的眼球一动不动。
我检查了他的脉搏,强劲有力。呼吸也平稳。
一个活着的植物人。
这,就是直面“神明”又被“神明”抛弃的下场吗?
一种冰冷的、非人的快感在我心底升起,但随即被我强行压下。我提醒自己,情感是弱点。我不需要快感,只需要事实。
事实就是,赵诚已经构不成任何威胁。
那么,老陈呢?
根据赵诚的献祭序列,“嗔”之祭的对象是老陈。如果我的推论没错,老陈应该也遭遇了不测。
我来到老陈的房间。
门从里面反锁了。
我退后两步,用尽全身的力气,一脚踹在门上。
“砰!”
木屑飞溅,门锁被硬生生撞开。
房间里比赵诚的屋子更黑,窗户被木板钉死了。一股绝望的、陈腐的气息弥漫在空气里。
老陈蜷缩在角落里,像一只受惊的刺猬。
他死了。
我蹲下身,检查他的尸体。身体已经冰冷僵硬,但身上没有任何伤口。没有我那把切鱼刀,没有血。
他的死因,是心源性猝死。
通俗点说,他是被活活吓死的。
他的脸上凝固着极度的恐惧,双眼圆睁,死死地盯着天花板上一个不存在的点。仿佛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看到了“听潮”为他量身定做的、最恐怖的幻象。
他恨赵诚,渴望复仇。
于是,“听潮”就给了他一个复仇的幻觉,并在他最满足、最恐惧的瞬间,榨干了他最后一点生命能量。
王五为“贪”而死。
老陈为“嗔”而死。
赵诚为“痴”,变成了活死人。
三场献祭,以一种我未曾预料的方式,全部完成了。
而我,是唯一的清醒者,唯一的……胜利者。
我站起身,环顾这座死亡与疯狂笼罩的营房。
现在,这座岛是我的了。
饥饿感如潮水般涌来。之前在幻境里,精神的高度集中压制了身体的本能。现在,战斗结束,身体开始抗议。
我需要食物,需要水。
我去了厨房,里面空空如也,连米缸里的最后一粒米,都被老鼠舔舐干净了。
我想起了赵诚。他一定藏了食物。
回到他那间充满腐臭的房间,我开始翻找。那个诡异的海螺偶像还在桌上,只是看起来黯淡无光,像个普通的工艺品。
我在他的床下,找到了一个上锁的铁皮箱。
用同样的方法,我撬开了锁。
里面是满满的罐头。牛肉,午餐肉,黄桃。还有几瓶干净的蒸馏水。
我拧开一罐牛肉罐头,用手指挖出一大块,贪婪地塞进嘴里。冰冷的、带着油脂的肉块在口腔里融化,一股纯粹的能量顺着食道滑入胃中。
从未有过的美味。
我大口咀嚼着,身体的虚弱感正在被一点点驱散。而我的大脑,却在食物的刺激下,变得更加敏锐,更加……亢奋。
无数的细节在我脑中串联、分析、重组。
“听潮”的运作模式、寄生原理、能量转化方式……那些在幻境中通过解剖自身才得到的模糊概念,此刻变得无比清晰,仿佛是刻在我脑子里的知识。
我甚至能“看”到牛肉中的蛋白质、脂肪,是如何在我体内分解,转化为氨基酸和热量,修复我受损的细胞。
这种全知全能的掌控感……很迷人。
我吃光了一整罐牛肉,又喝了半瓶水。
我走出营房,站在孤岛的悬崖边。
海风吹过,带着咸腥的气味。天色阴沉,乌云密布,一场风暴正在酝酿。
我闭上眼睛,侧耳倾听。
潮声。
不再是之前那种模糊的、混杂的轰鸣。
我能清晰地分辨出每一道海浪从形成、推涌、拍击礁石到碎裂成无数泡沫的全过程。我能“听”出海水的盐度,能“感知”到水面下洋流的涌动方向,能“计算”出下一波浪潮抵达的时间,精确到秒。
整个海洋,在我面前,变成了一道可以阅读、可以解析的精密程序。
科学……
不,这已经超越了科学。
这是……神迹。
赵诚追求了一辈子,最终把自己变成祭品想要换取的东西,现在,似乎唾手可得。
我猛地睁开眼。
一丝不该有的警惕,像一根冰冷的针,刺入我那片绝对理性的思维中。
为什么?
我为什么会突然拥有这种能力?
幻境的后遗症?精神创伤导致的超敏反应?
还是说……
我看着自己倒映在潮水里的影子,它清晰又陌生。
我赢了“听潮”,将它从赵诚的脑子里赶了出去。
一个无家可归的寄生体,在宿主死亡或崩溃后,会去哪里?
它会寻找下一个宿主。
一个更强大的,更坚韧的,更……美味的宿主。
一个能在绝境中,以绝对的“理智”,战胜疯狂与欲望的灵魂。
那天的灯塔顶上,在我决定解剖自己,将自己变成一台逻辑机器时,我向那面名为“听潮”的镜子,展示了一个它从未见过的,最完美的倒影。
它无法反射,无法理解。
于是,它选择了……融合。
海风越来越大,卷起我的衣角。
我缓缓抬起手,看着自己的掌心。
我真的……赢了吗?
还是说,那间囚室的门,从未真正打开过。
我只是从一个小笼子,走进了一个更大、更完美的,名为“自我”的牢笼。
而我,心甘情愿地,成了新的狱卒。风声在我耳边尖啸,一个念头却突兀地占据了我的全部思维:知识,我要看到宇宙的最终图景。这股贪婪的渴求如此熟悉,仿佛源于我的本能。不,这不是我。这是赵诚的执念,是他至死追求的疯狂。我没有杀死它,我只是接过了他的位置,成了这场饕餮盛宴里,下一道更美味的主菜。我的大脑嗡的一声,像是被人用重锤狠狠砸了一下。
镜子里那张脸,是我的脸,但那个笑容,我却再熟悉不过。那是赵诚在灯塔里,剖析海鸟尸体时露出的笑容,是他在描述“痴之祭”时,脸上那种病态又狂热的表情。
它在对我笑。
不,它在用我的脸,对我笑。
我猛地后退,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砖上,巨大的冲撞力让我一阵眩晕。我死死盯着镜子,镜中的人也恢复了和我一样的惊恐表情,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幻觉。
是幻觉吗?是创伤后的应激反应?我拼命地为自己寻找着理性的解释。孤岛、饥饿、死亡、献祭……任何一个词都足以压垮一个人的精神。出现幻觉,再正常不过了。
我努力让呼吸平复下来,重新凑近镜子。里面的人,眼神惶恐,脸色苍白,除了瘦了些,确实是我自己。
可那股渴望,那股对“知识”的贪婪,却像藤蔓一样从我心底最深处重新缠绕上来,冰冷,黏腻,带着不容置喙的意志。
【看到了吗?这才是宇宙本来的样子。】
一个声音,不是从耳朵传来,而是直接在我脑子里响起。那声音很杂,像是无数人的声音混合在一起,但核心的音调,我能分辨出来,是赵诚。
【你的挣扎,你的理智,你的科学……真是最顶级的美味啊,陆宴。比王五的贪婪,比老陈的嗔恨,都要美味一万倍。】
我捂住头,踉跄着冲出卫生间。我必须摆脱它!
我冲回房间,目光落在书桌上那堆摊开的法医学课本上。肌肉组织、神经系统、骨骼结构……这些曾经构筑了我整个理性世界的符号,此刻在我眼里,却变得无比陌生和可笑。
就像一个成年人在看幼儿园的涂鸦。
【太肤浅了。】那个声音又在脑中响起,带着一丝轻蔑的叹息。
【你想知道人为什么会死吗?不是因为器官衰竭,不是因为细胞凋亡。那只是表象,是结果。】
【死亡的本质,是一种维度的塌陷。是复杂的生命结构,无法再维持自身在时空中的稳定形态,从而跌落回更低级的、无序的能量状态。我可以……让你看到这一切。】
随着它的低语,我眼前的世界开始扭曲。
我看到我的手,皮肤和血肉变得透明,下面不是骨骼和血管,而是一团团高速旋转、明灭不定的光。我看到桌上的木纹,不再是静止的,而是在以一种极其缓慢的速度流动,像一条凝固的河流,诉说着它从一粒种子到一段木材的百年孤独。
我看到窗外的行人,每个人身上都缠绕着不同颜色的光晕。那是他们的情绪,他们的欲望。一个行色匆匆的男人,身上是焦躁的灰色;一对亲密的情侣,身上是甜蜜的粉色;一个乞丐蜷缩在墙角,他身上是绝望的、近乎黑色的暗红色。
贪、嗔、痴……
我不再需要分析和推理,我能直接“看到”这一切。
这太可怕了。
这种全知全能的视角,带着一种致命的诱惑。我感觉自己正在被一点点地从“我”的躯壳里抽离出去,变成一个高高在上的观察者,冷漠地俯瞰着这些在欲望中挣扎的蝼蚁。
不!我不能变成赵诚!
我死死咬住舌尖,剧烈的疼痛让我瞬间清醒过来。眼前的幻象消失了,世界恢复了它本来的模样。
脑海中,那个声音“啧”了一声,似乎有些惋D。
【你的抵抗,让这场盛宴变得更有趣了。】
【别急,陆宴。我们有的是时间。你会慢慢习惯的,你甚至会爱上这种感觉。因为,这就是‘神’的感觉。】
我瘫坐在椅子上,冷汗湿透了我的衬衣。
船,根本没有带我离开。
我亲手杀死了原来的守塔人赵诚,然后,我自己变成了那座新的、更坚固的、囚禁着更恐怖存在的——灯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