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霞阁的暖阁内，药气弥漫，掩盖了残留的血腥。府医战战兢兢地为昏迷的柳如烟施针用药，额角的汗珠不断滚落。墨玉垂手侍立在沈清漪身后，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不敢出。
萧珩负手立在窗前，背对着众人。玄色蟒袍包裹着他高大挺拔的身躯，却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凛冽寒意。窗外的阳光落在他肩头，却驱不散他周身散发的低气压。
沈清漪端坐在离床榻稍远的玫瑰椅上，神色平静，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构陷风波与她无关。她甚至端起旁边小几上一盏早已凉透的茶，轻轻撇着浮沫，姿态从容。只有那微微低垂的眼睫，遮掩了眸底深处翻涌的暗流。
萧珩的问话，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并未激起她预想中的波澜。说什么？说柳如烟自导自演？说碧桃受人指使？证据呢？碧桃已被拖走，严加审问的结果尚未可知。昏迷的柳如烟更是无法对质。此刻任何辩解，在萧珩那锐利如刀的审视下，都可能显得苍白无力，甚至……欲盖弥彰。
她选择了沉默。以静制动。
这份沉默，却如同火上浇油，让萧珩心头的烦躁和那股莫名的邪火越烧越旺！他猛地转身，深邃的目光如同实质的枷锁，死死锁住沈清漪那张平静得过分的脸！
“沈清漪！”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和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受伤，“回答本王！”
府医施针的手猛地一抖，差点扎错穴位，吓得面无人色。
沈清漪终于抬起眼帘。她的目光清澈平静，迎视着萧珩那双翻涌着风暴的眸子，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王爷要妾身说什么？说妾身并未下毒？府医已验明玉镯无毒。说碧桃构陷？王爷已将人拿下审问。说柳妹妹为何昏迷？这……恐怕只有等柳妹妹醒来，或者府医诊断之后，方能知晓。”
她顿了顿，唇角甚至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至于其他……王爷心中自有论断，妾身多说无益。”
“好！好一个‘多说无益’！”萧珩怒极反笑，他几步走到沈清漪面前，高大的身影带着强烈的压迫感将她笼罩，“本王只问你，你房中那见血封喉的毒针，作何解释？今日这贺礼，又为何偏偏引来这等祸事？！”
这才是他真正在意的！毒针！她身上那些与前世截然不同的、带着致命危险的谜团！
沈清漪的心猛地一沉。他果然还是揪着毒针不放！她袖中的指尖微微蜷缩，面上却依旧维持着那份近乎冷漠的平静：“毒针之事，妾身早已言明，乃外祖父所赐，只为自保。至于今日之祸……”
她的目光扫过榻上昏迷的柳如烟，声音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讥诮：“王爷与其在此质问妾身，不如好好想想，是谁迫不及待地设下此局，又是谁……最见不得王府安宁？”
“你！”萧珩被她这绵里藏针的反问噎得一窒，胸中怒火翻腾，却又无从反驳！是啊，碧桃的指控漏洞百出，毒源不明，柳如烟的昏迷也透着蹊跷！这一切，指向沈清漪的证据薄弱得可怜，反而更像是……冲着沈清漪来的！
这个认知，如同一盆冰水，浇在他心头的怒火上，滋啦作响，升起一片迷蒙的白雾，让他混乱的思绪有了一瞬间的清明。他看着沈清漪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蕴藏着无尽寒冰和秘密的眼眸，那里面没有惊慌，没有委屈，只有一片死寂般的平静和……浓得化不开的疏离。
前世……她临死前，是否也是用这样的眼神看着自己？那杯鸩酒……
“唔……”一声微弱的呻吟，打破了室内的僵持。
府医惊喜地叫道：“王爷！王妃！柳夫人……柳夫人似乎有反应了！”
众人的目光瞬间投向床榻。
只见柳如烟长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她的眼神起初是迷茫涣散的，待看清床边的府医，又看到几步之外面色沉凝的萧珩和端坐的沈清漪时，瞬间盈满了惊恐和委屈的泪水。
“王……王爷……”她的声音虚弱沙哑，带着劫后余生的惊惶，挣扎着想坐起来，“妾身……妾身这是怎么了？碧桃……碧桃呢？”
萧珩眉头紧锁，上前一步，声音听不出情绪：“你感觉如何？”
“妾身……只觉得头晕目眩，心口闷痛……”柳如烟泪水涟涟，柔弱无助地看向萧珩，又怯怯地瞥了一眼沈清漪，仿佛受惊的小鹿，“方才……方才碧桃拿了姐姐送的玉镯给我看，我……我刚拿起，便觉得指尖一麻，接着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又是玉镯！
沈清漪心中冷笑，果然来了！
“玉镯无毒。”萧珩的声音冷硬地打断她，目光锐利地审视着她脸上的每一丝表情，“府医已验明。”
“无毒？”柳如烟脸上瞬间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随即化为更深的惊恐和委屈，“可……可妾身明明……”她突然想到什么，挣扎着伸出自己的手，只见她右手的中指指尖，赫然有一个微小的、几乎看不见的红色针眼！
“王爷您看！”柳如烟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泣声道，“这里！定是那镯子上有……有极细的毒针！妾身一时不察被刺中……”
府医连忙上前查看，对着灯光仔细辨认，脸色变得极其古怪：“回王爷，这……这确实像是一个细小的针孔，但……但针孔周围并无中毒迹象，也无红肿溃烂……”
没有中毒迹象？
萧珩的眉头拧得更紧。柳如烟指尖有针孔，却无毒发症状。碧桃被碎玉划伤手腕，却中毒颇深。镯子本身无毒……这案子，简直成了一团乱麻！
沈清漪冷眼旁观着柳如烟精湛的表演，心中一片冰寒。好个金蝉脱壳！用一个无关痛痒的针孔，将自己彻底摘出去，将下毒的嫌疑依旧若有若无地引向自己，同时坐实了她“无辜受害”的身份！至于碧桃？恐怕早已被当成了弃子！
“王爷，”沈清漪缓缓起身，声音带着一丝倦怠，“柳妹妹既已醒来，府医也在此照料，妾身便不打扰妹妹静养了。”她对着萧珩微微一福，姿态无可挑剔，却透着拒人千里的疏冷，“至于今日之事，是非曲直，想必王爷自有公断。妾身告退。”
说完，她不再看任何人，带着墨玉，转身便走。那决然的背影，透着一种被诬陷后的心灰意冷和不愿再辩解的漠然。
萧珩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只觉得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堵住，闷得发慌。他想叫住她，却又不知该说什么。质问？证据不足。安慰？以何立场？
“王爷……”柳如烟哀婉的哭声拉回了他的思绪。
“好了！”萧珩烦躁地打断她，看着那张梨花带雨的脸，第一次觉得有些刺眼，“你好生养着！此事，本王定会查个水落石出！”他丢下这句话，也大步离开了这让他窒息的暖阁。
**主院书房。**
气压低得吓人。侍卫统领垂首肃立，额上全是冷汗。
“说！那贱婢招了什么？！”萧珩的声音如同寒冰。
“回……回王爷，”侍卫统领声音发颤，“碧桃……碧桃受不住刑，招……招了……”
“说！”
“她……她说……是柳夫人……指使她这么做的！”侍卫统领硬着头皮道，“柳夫人给了她一包药粉，让她今日找机会涂抹在王妃所赠的其中一只玉镯内壁。待王妃走后，柳夫人会‘不小心’拿起那只镯子，装作中毒……碧桃则负责指认王妃……那包药粉，碧桃藏在了自己房间的妆奁暗格里，已被搜出……是……是‘血见愁’，剧毒，见血封喉……”
血见愁！正是导致碧桃手腕伤口中毒的剧毒！
“至于柳夫人为何昏迷……”侍卫统领咽了口唾沫，“碧桃说……柳夫人事先服下了一种能让人短暂昏迷、脉象紊乱的假死药……指尖的针孔……也是她自己提前刺的……”
真相大白！
一场自导自演、贼喊捉贼的毒计！目标直指沈清漪！
“砰！”萧珩一拳狠狠砸在坚硬的红木书案上，发出沉闷的巨响！书案上的笔墨纸砚震得跳起！
“柳、如、烟！”三个字，如同从地狱深处挤出，带着滔天的杀意！
他竟被一个女人玩弄于股掌之间！差点……差点就冤枉了她！
前世……是否也是如此？那些构陷她的“证据”，那些让他对她渐生嫌隙的流言……是否也是这般处心积虑的谎言？！
这个念头如同毒蛇，狠狠噬咬着他的心脏！一股从未有过的、灭顶般的恐慌和悔恨，瞬间攫住了他！
“王爷！”一个心腹幕僚匆匆闯入，神色凝重地呈上一份密报，“宫里急召！陛下龙体欠安，召您即刻入宫！”
父皇病重？萧珩心头猛地一凛！这消息来得太突然！
他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接过密报扫了一眼，眼神瞬间变得锐利深沉。夺嫡之争，已到最关键的时刻！此刻，他必须入宫！
他看了一眼侍卫统领，声音冰冷刺骨：“柳氏，禁足烟霞阁！无本王手谕，任何人不得探视！碧桃……处理干净！”
“是！”
萧珩抓起桌上的王府令牌和代表亲王身份的印信，大步流星地向外走去。走到门口，他脚步猛地一顿，回头看向漪澜院的方向，眼神复杂到了极致。
沈清漪……
等我回来！
**皇宫，御书房。**
气氛凝重得如同铅块。浓重的药味也掩盖不住那股行将就木的衰败气息。龙榻之上，老皇帝形容枯槁，气息微弱，几位重臣和太医跪在下方。
萧珩与其他几位皇子肃立一旁，空气中弥漫着无声的硝烟。
老皇帝浑浊的目光在几个儿子身上缓缓扫过，最终停留在萧珩脸上，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嗬嗬的气音。
“父皇！”几位皇子立刻上前。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一直侍立在龙榻旁、一个毫不起眼的老太监，眼中陡然闪过一丝狠厉！他手腕一翻，一柄淬着幽蓝寒光的匕首如同毒蛇吐信，直刺老皇帝的心口！
“护驾！！！”
惊呼声四起！距离最近的萧珩瞳孔骤缩，几乎是本能地猛扑过去！
“噗嗤！”
利刃入肉的声音清晰可闻！
那匕首，并未刺中老皇帝，而是狠狠扎进了萧珩挡过来的手臂！剧痛瞬间袭来！
“逆贼受死！”侍卫们一拥而上，瞬间将那老太监乱刀砍死！
御书房内一片混乱！太医们手忙脚乱地围住受伤的萧珩和受惊的老皇帝。
“珩……珩儿……”老皇帝看着萧珩血流如注的手臂，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动容和……决断。
萧珩忍着剧痛，撕下衣襟草草裹住伤口，跪倒在龙榻前：“父皇受惊！儿臣……”
他的话未说完，目光无意间扫过那老太监被侍卫拖走的尸体，袖口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滑落出来——一枚小巧的、不起眼的、用特殊丝线编成的同心结！
那丝线的颜色……那打结的方式……
轰隆！
一道惊雷，毫无预兆地在萧珩脑海中炸开！将他所有的理智、所有的伪装、所有的压抑……瞬间劈得粉碎！
前世！椒房殿！清漪的尸身旁……柳如烟惊慌失措地跪在地上……她的袖口……也滑落过一枚一模一样的同心结！他当时悲痛欲绝，并未在意！后来……后来柳如烟解释说那是她为祈求他平安所编……
同心结……老太监……刺杀……柳如烟……
所有的线索，如同破碎的镜片，在这一刻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强行拼凑！前世清漪临死前那怨毒的眼神、柳如烟得意的话语、那杯鸩酒……还有他自己抱着她冰冷尸体时的绝望……最后定格在沈清漪重生后那双冰冷疏离、淬满恨意的眼眸！
“呃啊——！！！”
一声如同濒死野兽般的、痛苦到极致的嘶吼，猛地从萧珩喉间爆发出来！他死死捂住剧痛欲裂的头颅，眼前阵阵发黑，前世今生的画面疯狂交错、重叠！
“靖王殿下！”
“珩儿！”
惊呼声在耳边炸响，却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萧珩猛地抬起头，双目赤红如血，额角青筋暴跳，眼神狂乱而绝望，死死盯着虚空中的一点，仿佛看到了什么令他肝胆俱裂的景象！
“清漪——！”他嘶声狂吼，声音凄厉得如同泣血，带着毁天灭地的悔恨和痛楚，“是朕负了你！是朕欠你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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