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是从一种沉郁的墨蓝开始渗透的,缓慢地、不容抗拒地稀释着夜幕。咸腥的海风变得更加凛冽,卷着细碎的水沫,扑打在脸上,冰冷刺骨。
小货船“突突”地响着,像一头疲惫的老牛,在灰蒙蒙的、无边无际的海面上挣扎前行。陆地早已消失不见,四周只剩下单调得令人绝望的水天一色。
甲板上的悲怆和死寂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
文佩仪的呜咽渐渐低下去,变成了间歇性的、压抑的抽噎,她靠在丈夫怀里,眼神空洞地望着船舷外翻滚的浊浪。都明轩搂着她,脸色依旧难看,但眼神已经从不舍和痛楚,逐渐转向了一种更深沉的、对未来忧惧的茫然。
姜怀谦依然独自站在船头附近,背影僵直,像一尊被钉在那里的石像。江风把他花白的头发吹得凌乱不堪,他一动不动,仿佛要站到地老天荒,将那片再也回不去的故土刻进眼底。
没有人说话。发动机的噪音和风声填补着令人窒息的沉默。
姜锦抱着膝盖,缩在一堆散发出鱼腥味的旧缆绳旁边。赤脚上的伤口被冷风一吹,泛起细密的刺痛,但这疼痛反而让她更加清醒。她偷偷抬眼,打量着一筹莫展的长辈们,又看向一直守在船尾、警惕地注视着海面的都硕。
他的侧脸线条紧绷,眼神锐利,不像其他人那样完全沉浸在悲伤或恐惧中,反而更像一头在陌生环境里评估风险的幼兽,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审慎和坚韧。
姜锦的心稍稍安定了一些。她下意识地伸手入怀,握紧了那枚贴身藏着的翡翠玉佩。
指尖传来的触感,不再是之前的温凉,而是变成了一种持续的、稳定的温热,甚至……隐隐有一种极其轻微的、类似脉搏跳动的悸动感。
怎么回事?
她微微一怔,下意识地集中精神,试图去感知那片灰蒙蒙的空间。
就在她的意念触及玉佩核心的瞬间——
嗡!
并非声音,而是一种更强烈的、直接作用于意识的震荡!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清晰!
眼前的景象再次水纹般波动、模糊……但这一次,却没有完全切换进入那片灰蒙空间。
她依然能看到摇晃的甲板、灰蓝色的海天,以及身边失魂落魄的亲人。但与此同时,另一幅奇异的画面,如同叠加的透明幻影,浮现在她的感知里!
那不再是之前那个死寂的、只有十平米左右的灰色空间。
空间的边界……似乎向外拓展了一些?虽然依旧朦胧,被流动的雾气包裹,但明显感觉宽阔了不少。
而更让她心脏狂跳的是,在空间靠近中心的位置,那片灰黑色的“地面”上,竟然……出现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个极其古旧的、看不出材质的矮墩墩的物件,形状模糊,像是一个简陋的祭坛,又像是一个天然形成的石台。它静静地矗立在那里,通体呈现出一种暗沉的、仿佛历经了无尽岁月的色泽。
而在那“石台”的顶部中心,似乎镶嵌着一点极其微弱的、几乎要熄灭的暗金色光芒。那光芒太黯淡了,若非在灰蒙背景下,几乎无法察觉。
姜锦猛地倒抽一口冷气,意识瞬间被弹了回来,眼前的幻影消失,只剩下真实的海浪与天空。
她捂住胸口,心脏怦怦直跳,几乎要撞出胸腔。
空间变大了?还多了个东西?那是什么?
那点暗金色的光……又是什么?
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震惊、困惑和一丝隐秘兴奋的情绪攫住了她。这玉佩,远比她想象的更加神秘!
她猛地抬起头,目光急切地寻找都硕。
都硕似乎察觉到了她的注视,转过头来。四目相对,他看到姜锦脸上非同寻常的、绝非仅仅因为寒冷和悲伤而起的激动与惊疑。
他眉头微蹙,用眼神投来一个询问。
姜锦用力地、几乎是颤抖地朝他点了点头,然后极其隐晦地用手指,再次按了按自己的胸口。
都硕的眼神瞬间变了。他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玉佩有异动。
他看了一眼依旧沉浸在各自情绪中的三位长辈,不动声色地朝着姜锦的方向,慢慢挪动过来。他的动作很自然,像是被船身的摇晃带过来的,最终停在了姜锦身前半步的地方,用身体挡住了可能来自父母和姜伯父方向的视线。
“怎么了?”他压低声音,嘴唇几乎没动,气息融在风里。
“空间……”姜锦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无法抑制的微颤,“好像……变大了点……而且,里面……多了个东西!”
都硕的瞳孔骤然收缩,脸上血色褪尽,不是害怕,而是极度的震惊和一种被超乎想象的事物冲击后的空白。他死死盯着姜锦,仿佛要确认她是否清醒。
姜锦急切地、用更轻微的气音补充:“真的!一个矮墩墩的……像石头台子……上面,还有一点很小的……暗金色的光……”
她无法描述得更具体,那种感知太模糊,太奇异。
都硕沉默了,下颌线绷得极紧。他没有怀疑姜锦的话,昨晚地窖里那凭空消失的财宝早已击碎了他的认知范畴。他只是在急速地消化这骇人的信息。
这玉佩的神秘,显然超出了“储物”的范畴。
它到底是什么来头?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变化?那突然出现的石台和金光,是福是祸?
无数疑问在他眼中翻滚。
良久,他极其缓慢地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咸腥味的空气,再缓缓吐出。眼神里的惊涛骇浪逐渐被强行压下,重新凝聚起那种近乎冷酷的冷静。
“先别声张。”他的声音低得几乎被风吹散,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任何人,包括伯父和我父母,都先不要说。”
姜锦立刻点头。她明白,这东西太诡异,太超出常理,在眼下这种前途未卜、人心惶惶的时刻,任何节外生枝都可能引发不必要的恐慌甚至麻烦。
“感受一下,”都硕的目光扫过她按在胸口的手,眼神深邃,“东西……还在里面吗?有没有……别的异常感觉?”
姜锦立刻闭眼,再次集中精神。
这一次,没有出现叠加的幻影。她的意识很顺利地“看”到了那片拓展后的灰蒙空间。两家收拢来的财宝——那些樟木箱、多宝格、保险箱里的文件,都安静地堆放在一角,占据了空间不足十分之一的地方。而空间的另一头,那个突兀的、古老的石台静静矗立,顶端的暗金光芒依旧微弱,仿佛亘古如此。
没有躁动,没有排斥,一切都很平稳。
“都在。”她睁开眼,肯定地对都硕说,“很安静。那个石台……也没什么动静。”
都硕紧绷的下颌线似乎缓和了一毫米。他点了点头,目光再次投向茫茫大海,眼神却变得更加幽深难测。
这意外的发现,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虽然被强行压下了涟漪,却悄然改变了一些东西。它冲淡了逃离带来的纯粹悲伤,注入了一种更加复杂、更加难以言喻的情绪——对未知神秘的好奇,以及一丝极其微弱的、在绝境中滋生出的、或许柳暗花明的期盼。
“收好它。”都硕最后低声嘱咐了一句,语气沉重,“无论如何,保住它。”
他不再多说,转身又慢慢挪回了船尾的位置,继续他沉默的守望。
姜锦重新握紧玉佩,那温热的触感仿佛带着某种力量,透过皮肤,一点点渗入冰冷的四肢百骸。
她再次望向海平面。
天色又亮了一些,但那光亮并未带来多少暖意。灰蓝色的云层低低压着,海风依旧寒冷。
前路未知。
但此刻,她的掌心,却握着一个或许能撬动未知的、冰冷的秘密。
船,继续向着南方,固执地“突突”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