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上海回来后,生活似乎被按下了一个诡异的切换键。
工作日,白思琳是陈初晗项目尽职尽责的专属顾问。他们的大部分沟通通过邮件和董助理完成,内容严谨,措辞专业,仿佛上海那短暂的和解与微妙只是高空缺氧产生的幻觉。他不再主动联系她,即使在公司偶遇,也只是微微颔首,目光掠过她时,像看任何一位普通同事,带着恰到好处的疏离。
然而,每个夜晚,却成了另一个维度的时空。
梦境依旧如期而至,甚至变本加厉。不再是单纯的甜蜜回忆,开始掺杂更多日常的碎片,甚至有一些……是她记忆中从未有过的细节。
她梦见他们在大学图书馆因为一个经济学论点小声争吵,最后他以一个吻封缄她的不服气,结果被管理员请了出去,两人在走廊相视偷笑。 她梦见工作第一年冬天,她加班到深夜,他裹着厚厚的羽绒服在楼下等她,从怀里掏出还烫手的烤红薯,抱怨她再不下来就要变成冰疙瘩。 她甚至梦见一个朦胧的场景,似乎是在某个晚宴角落,他父亲面色不虞地对他说了些什么,他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攥起,骨节发白,却仍维持着表面的平静。而梦里的自己,正端着酒杯犹豫着要不要上前……
这些梦太真实,太具体,太连贯。每一次醒来,那清晰的触感、温度、情绪都久久不散,让她坐在床头,恍惚良久,分不清今夕何夕。
那个怀疑的种子,在心底疯狂滋长,盘根错节,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土壤。
他真的……有能力干预她的梦境吗?为什么?
这天下班,白思琳没有立刻回家。她鬼使神差地坐车来到了城西的一家咖啡馆——梦里,陈初晗曾在这里等她下课,因为他听说这家店的提拉米苏是全城最好吃的。
点单时,她状似无意地问老板娘:“您好,请问您这里……五六年前,是不是有一对常来的学生情侣?男生很高很帅,女生……”她描述了一下记忆中的彼此。
老板娘擦着杯子,努力回想,最终还是摇摇头:“小姑娘,这都多少年啦,每天人来人往的,记不清喽。”
白思琳有些失望,却又松了口气。也许真是自己想多了。
她端着咖啡走到靠窗的位置坐下,正是梦里他们常坐的那个。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桌面,忽然,她的指尖在木质桌面的边缘,摸到了一点极其细微的凹凸感。
她心头猛地一跳,俯下身仔细看去。
那是一行用极细的笔尖或许还是刀尖刻出的、几乎被岁月磨平的小字:
「C♡B forever」
C…陈初晗。B…白思琳。
她的呼吸骤然停滞。血液似乎在这一刻涌向大脑,又瞬间褪去,留下冰凉的指尖和擂鼓般的心跳。
梦里,他在这里等她,他们分享提拉米苏,他笑着喂她,说她沾到奶油的样子像只花猫。而现实里,这张桌子上,真的留下了他们相爱的证据。
可是……这并不能证明梦是他“给”的。这只能证明他们曾经来过。
然而,那个怀疑的毒藤,却因为这意外的发现而更加疯长。如果……如果他是通过某种方式,窥探甚至重塑了她的记忆呢?
接下来的几天,白思琳变得有些神经质。她开始偷偷观察陈初晗,试图从他冷漠的表象下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破绽。
她发现,他办公桌的笔筒里,除了昂贵的钢笔,还插着一支褪色的、印着大学logo的廉价中性笔——和她大学时常用的那一款一模一样。 她注意到,有一次他的咖啡洒了几滴在合同上,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一方干净的手帕去吸拭——那方手帕的角落,绣着一个极小的、歪歪扭扭的“琳”字,是她当年手工课上失败的作品,被他当宝贝似的收了起来。 他甚至……保留着用她生日做部分密码的习惯。一次视频会议共享屏幕时,她瞥见他登录某个内部系统,输入的密码末尾几位,熟悉得让她心惊。
这些细节,像一把把细小的钥匙,一次次试图撬开他紧闭的心门,也一次次加剧着她内心的风暴。
他明明记得一切!他保留着所有过去的印记!可为什么面对她时,却能表现得那样冷漠和……怨恨?
是因为当年的分手伤他太深,深到只能用这种冰冷的方式报复?还是如她所恐惧的那样,这些梦境,这场重逢,这个婚姻,本身就是他精心设计的“局”的一部分?他用这种方式,让她沉溺,让她困惑,让她痛苦?
她需要答案。
机会来得比她想象的要快。周五下午,董助理匆忙来到她的工位,脸色有些为难:“白顾问,抱歉打扰。陈总下午突然有个紧急跨洋会议,可能需要持续到很晚。但他之前吩咐我,今天务必把这份补充协议签字版送回银行存档。我这边实在走不开,能否……麻烦您帮忙送一趟?银行那边我已经沟通好了,您直接交给风控部的李经理即可。”
白思琳看着那份文件,又看了看董助理焦急的神情,点了点头:“好,我去吧。”
她正好需要出去透透气,理清纷乱的思绪。
到达银行,交接文件的过程很顺利。李经理还笑着打趣:“看来和陈总的合作很顺利啊,白顾问真是能干,陈总可是出了名的要求高。”
白思琳勉强笑了笑,寒暄几句便告辞离开。
走向电梯口时,经过一条相对安静的走廊,旁边是几间小型会客室。其中一间的门虚掩着,里面传出的声音让她脚步猛地顿住。
是陈初晗的父亲,陈建雄。他的声音低沉而充满威压,即使隔着门板,也清晰可辨:
“……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把她弄回身边,结婚?你以为这样就能拿到你妈留下的那份东西?就能跟我抗衡了?初晗,你太天真了!五年了,你还是这么感情用事!”
白思琳的心脏几乎跳出胸腔。她屏住呼吸,紧紧贴着墙壁。
接着,是陈初晗的声音。不同于平时的冷静,那声音里压抑着极大的怒意和一种……近乎破碎的倔强:
“我做任何事,都和她无关。那份东西,本来就是我妈留给我的!至于婚姻,更不是你可以拿来交易的筹码!”
“无关?”陈建雄冷笑,“那你告诉我,你为什么偏偏在她父亲病情稳定后突然回国?为什么千方百计把她绑在你身边?甚至用那种可笑的协议结婚?你以为你奶奶能护你一辈子?她老了,糊涂了!”
“您调查我?”陈初晗的声音骤然变冷。
“我不需要调查你。你是我儿子,你那点心思,我清楚得很。无非是觉得当年亏欠了她,现在想弥补,又或者……还想那点可笑的爱情?”陈建雄的语气充满嘲讽,“别忘了,当初是她先放弃的你!为了她那个家,为了她父亲,她就能毫不犹豫地把你推开!这样的女人,值得你为她谋划这么多,甚至不惜跟我撕破脸?”
“值不值得,我自己知道。”陈初晗的声音喑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但如果您敢再动她,或者她的家人一次……我不介意让您看看,我到底有多‘感情用事’。”
“你威胁我?”
“是提醒。”
里面传来茶杯重重放在桌上的声音。白思琳吓得后退一步,几乎是踉跄着逃向电梯间,手指颤抖地按了下行键。
电梯镜面映出她苍白失措的脸。
刚才听到的对话,像一把重锤,狠狠砸碎了她之前所有的猜测和恐惧,露出了血淋淋的、令人难以置信的真相一角。
他父亲果然知道她父亲生病的事!甚至可能……当年的施压,远比她知道的更甚? 陈初晗回国,靠近她,结婚……似乎并不仅仅是为了报复或折磨,反而像是在……保护她?对抗他的父亲? 他提到“他妈留下的东西”,那是什么?和他纠缠她有关吗? 而他父亲那句“当初是她先放弃的你”,像一根毒刺,精准地扎进她心里最深的愧疚处。
原来,他不是不在乎了。他只是把所有的情绪,所有的挣扎,都埋在了那座冰冷的冰山之下。
电梯到达一楼,门开了。白思琳浑浑噩噩地走出去,午后的阳光刺得她眼睛发疼。
她想起那些真实得可怕的梦。 想起他珍藏的旧物。 想起他偶尔流露的温柔和矛盾。 想起他毫不犹豫地带她去民政局。 想起他在外滩说“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
一个荒谬又惊人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开她混乱的思绪——
那些梦,会不会是他想让她“看见”的? 看见他的不曾忘怀? 看见他们曾经的美好? 看见……他无法宣之于口的苦衷和依然深藏的情感?
如果这是一个局,那执棋者,或许并非怀着纯粹的恶意。而他,可能和她一样,也是深陷其中的棋子,甚至……付出得更多。
白思琳站在车水马龙的街头,忽然觉得浑身发冷。
她抬起头,望向陈氏集团所在的方向,那座高耸入云的玻璃幕墙大厦,在阳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芒,像一个巨大的、华丽的牢笼。
而她刚刚窥见的,不过是冰山裂开的一条细缝,那底下隐藏的汹涌暗流,足以将她彻底吞没。
她该怎么办?
继续装作不知情,配合他演完这出“协议婚姻”的戏码? 还是……想办法去验证那个关于梦境的疯狂猜想,去探知他内心深处,到底藏着怎样的秘密和计划?
手机在包里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动着那个熟悉的名字——CikL。
白思琳深吸一口气,按下了接听键。
电话那头,传来陈初晗依旧听不出情绪的声音,似乎已经完全从刚才那场激烈的争吵中抽离:“文件送完了?董助理说让你帮忙送的。”
“嗯,送完了。”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晚上有个酒会,需要女伴。你准备一下,六点我去接你。”他顿了顿,补充道,“算是……协议内容的一部分。”
又是这种命令式的、不容拒绝的口吻。
但这一次,白思琳没有感到被冒犯,反而从他那刻意维持的冷漠中,听出了一丝极难察觉的疲惫和……孤注一掷。
她看着街道尽头缓缓落下的夕阳,轻轻握紧了手机。
“好。需要穿什么颜色的礼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