旺哥的打铁声在百工园的晨雾里撞出回声时,云漠城的天刚蒙蒙亮。他抡起锤子砸向铁砧上的坯料,火星溅在布满老茧的手背上,他眼皮都没眨一下——这双手早在三十年前就不怕烫了,就像他此刻的心,早已被岁月和炉火炼得比星纹铁还硬。
“旺爷,玄清仙尊的后人又来送礼了。”学徒小跑着进来,手里捧着个描金漆盒,“说是赔罪的‘星髓玉’,能温养仙骨,您看……”
旺哥把烧红的铁坯翻了个面,锤子落下的力道稳得像钉在地上的山:“扔后院喂狗。”
“可……”学徒缩了缩脖子,“听说这位小仙尊是玄清仙尊唯一的孙子,带了三百弟子来,就在园外跪着,说不接礼就不起来。”
旺哥的锤子停在半空,铁坯的红光映在他眼底。他想起三十年前玄清被废仙力那天,跪在百工园门口,怀里揣着半块被焚书烧黑的《百工谱》,说“仙力是外物,手艺才是根”。如今这根上竟长出了歪枝,还想靠仙骨的名头来攀附。
“告诉他们,”旺哥把铁坯浸入冷水,“想赔罪,就把玄清当年没织完的布织完。布机在西厢房,线轴上还缠着他当年染坏的靛蓝线,啥时候织出块能做被单的布,啥时候再谈别的。”
学徒刚跑出去,阿蛮的全息投影就出现在工坊角落,机械臂上的齿轮转得飞快:“旺哥,轮回星云那边又有动静了!新同舟号发回消息,说发现了片‘倒转星海’,里面的器物会随着时间倒流变回原材料,好多工匠的工具都变回矿石了!”
旺哥擦了擦手上的铁屑,投影里阿蛮身后的星图正在快速闪烁,代表危险的红点像潮水般蔓延。他记得秦师傅临终前说过,轮回星云的时间乱流是“未完成的传承”在作祟——那些没能传下去的手艺,会化作时空的缺口,把接触到的东西拖回起点。
“云尘的儿子呢?”旺哥问道。
“小云船长正带着人用琥珀粉加固工具,但效果越来越差。”阿蛮的机械眼闪过红光,“他说有艘修仙者的星舰闯进了倒转星海,船上的修士们仙力失控,有的变回了孩童,有的直接化作了灵气……”
旺哥抓起墙角的同心扳手,扳手的纹路在晨光里泛着温润的光——这是秦师傅用最后一块星尘母矿给他重铸的,上面刻着“承”字。“告诉小云,守住传承舱。”他大步往外走,“我带老伙计们过去。”
(二)
百工园的老伙计们聚在传送阵旁时,晨光刚漫过炼凡谷的谷口。当年跟着旺哥打天下的工匠,如今头发都白了,但手里的家伙什依旧锃亮:老木匠扛着刻满榫卯的工具箱,当年被玄清划伤手指的木勺就在最上层;老织娘捧着个竹篮,里面是她孙女纺的灵丝,丝线里缠着当年云尘获奖的镰刀碎片;连当年给玄清缝船帆的老裁缝,都揣着块补丁布,布上的针脚比年轻时还细密。
“旺爷,这倒转星海,是不是跟当年玄清说的‘手艺债’有关?”老木匠摩挲着工具箱上的“工”字,“他说没传下去的手艺会变成‘时光的负数’,得用新的创造才能抵消。”
旺哥点头,传送阵的光芒在脚下亮起:“当年我们在轮回星云找到的传承草,靠的是‘过去的手艺’稳住了时光。这次得用‘未来的手艺’——让那些没被发明的东西,提前和我们碰面。”
传送的眩晕感还没散去,倒转星海的景象就让老伙计们倒吸一口凉气:远处的星舰正在解体,钢铁外壳变回铁矿,木材化作树苗;更近处,个年轻工匠的錾子正慢慢变成块粗糙的铁矿石,他急得直哭,手里的锤子已经变回了块石头。
“别慌!”旺哥举起同心扳手,扳手的光扫过那名工匠,錾子的变化停住了,“把你们最近琢磨的新点子都亮出来!越怪越好,越没人见过越好!”
老木匠突然一拍大腿,从工具箱里掏出个木盒子,里面是他孙子设计的“时空榫”——不用胶水,靠不同时间流速的木材拼接,能自己锁住时光。他把榫头往那名工匠的錾子上一扣,錾子上的铁锈退去,还多了圈木纹:“成了!这榫头能抓住‘还没被发明’的木纹,抵消倒流!”
老织娘也有了主意,她让孙女纺的灵丝里掺了“未成熟的蚕茧丝”——用星尘催生的蚕卵抽的丝,带着“还没结茧”的生命力。她把丝缠在那些变回矿石的工具上,矿石竟开始重新凝聚成工具的形状,只是多了层莹白的光泽。
“这就是‘未来的手艺’!”旺哥的声音在星海里回荡,“修仙者怕时光倒流,是因为他们的仙力靠的是‘过去的积累’;咱们不怕,因为咱们的手艺永远朝着‘还没做到’的地方走!”
(三)
那艘失控的修仙者星舰就在前方,船身上的灵纹正在快速消失,露出底下的凡铁。舰桥上,个年轻修士正抱着根柱子哭,他的仙骨正在变回普通的骨头,身上的法袍已经变回了麻布。
“是玄清仙尊的孙子,玄明。”阿蛮的投影出现在旺哥身边,机械臂分析着数据,“他带的弟子里,有一半已经化作灵气了,剩下的都在变回凡人。”
玄明看到旺哥,眼睛通红地扑过来,却被老裁缝扔出的补丁布拦住——布上的针脚突然活了过来,织成张网,把他困在里面。“旺爷!救我!”他嘶吼着,“我爷爷说了,您能对抗时光!求您用仙力……我,用您的手艺救我!”
旺哥看着网里的玄明,想起玄清临终前撒骨灰时说的话:“别让修仙者忘了,他们的仙骨最初也是凡胎。”他挥了挥手,老木匠递过来个小木马——正是当年云尘的儿子和齿轮族孩子一起做的那个,木马上的齿轮此刻转得飞快。
“拿着。”旺哥把木马塞进玄明怀里,“这木马里有三个时代的手艺:我的锤子敲的木坯,小云的星尘灯,齿轮族的未来齿轮。它能稳住你的骨头,但有个条件。”
玄明紧紧抱着木马,身上的麻布法袍开始变回锦缎,但颜色很朴素,像百工堂的工装:“您说!别说一个,一百个都行!”
“让你的弟子们,”旺哥指着那些正在变回凡人的修士,“跟着老伙计们学门手艺。学不会打铁就学织布,学不会织布就学修鞋。什么时候他们能靠手艺挣到一块星尘币,什么时候才能离开倒转星海。”
玄明愣住了,怀里的木马突然发出“咔嗒”一声,多出个新的齿轮——是用他刚才掉落的灵气凝聚而成的。“这……这是……”
“这是‘接纳’。”老织娘笑着说,她正教个年轻女修纺线,那女修的仙力还在流失,但手指握住纺锤的瞬间,流失的速度慢了下来,“仙力会跑,但手艺不会。你看这线,纺断了能重接,时光倒转了能重纺,这才是真的‘稳’。”
(四)
倒转星海的核心,有块巨大的“时光原石”,所有的倒流现象都从这里发出。原石表面刻满了修仙者的符文,却没有一道百工纹,就像块拒绝交流的冰。
“这石头在‘生气’呢。”老木匠敲了敲原石,“它觉得只有修仙者的力量能配得上它,咱们的手艺太‘俗’,入不了它的眼。”
旺哥举起同心扳手,扳手的光与原石碰撞,激起漫天火星:“那咱们就给它刻上‘俗’的印记。”
老伙计们立刻动了起来:老裁缝的针线化作光丝,在原石上绣出百工堂的堂徽;老木匠的凿子带着不同时代的木纹,刻出条从石器时代到星海时代的工具进化线;老织娘的灵丝缠着星尘,织出块“现在的布”——既有古代的经纬,又有未来的光泽。
旺哥最后落下扳手,在原石最中央刻下一个“承”字。刻痕里立刻涌出无数光点,那是历代工匠的“未完成”:有没打完的铁,有没织完的布,有没修好的船……这些光点没有消失,反而与老伙计们的工具产生共鸣,在原石周围形成个旋转的光环。
“看,”旺哥对着光环说,“修仙者总说‘圆满’,但咱们的手艺,从来靠的是‘未完待续’。”
光环突然炸开,化作无数道流光飞向星海各处:有的落在颗荒芜的星球上,催生了片长满工具形状的森林;有的钻进艘古老的星舰,让锈蚀的引擎重新转动;还有道流光,正好落在玄明怀里的木马上,木马的底座多出行字:“凡骨承仙骨,手艺续道骨”。
(五)
离开倒转星海时,玄明的弟子们已经能像模像样地打出铁钉子、织出粗布了。玄明自己则学会了修纺车,他的仙力没完全恢复,但眼神比来时清澈多了。
“旺爷,”他递给旺哥块玉佩,玉佩上是用百工纹刻的“谢”字,“我想把玄清仙尊的仙府改造成‘手艺馆’,让修仙者都来学门手艺。您觉得……”
旺哥接过玉佩,玉佩的温润感和他的扳手很像:“叫‘承艺馆’吧。”
回到百工园时,夕阳正把炼凡谷的田埂染成金色。旺哥坐在玄清的骨灰撒过的田埂上,看着孩子们在传承舱里围着老伙计们学做工具,突然觉得秦师傅当年的话没说完——锤子敲打的不只是日子,是日子里的光。
远处,新同舟号的鸣笛声再次响起,这次的声音里,除了蒸汽机、灵纹和齿轮声,还多了种新的声音——无数双年轻的手,握着锤子、纺锤、凿子,一起敲打、编织、雕琢的声音。
这声音穿过九州的田埂,穿过星海的航道,像条永远流动的河,河里漂着的,是没打完的铁,没织完的布,没修好的船,还有无数个“明天的手艺”。而河的源头,永远是那声清脆的、属于凡骨的——第一锤。
(六)
十年后的百工节,星海各族都来参加。玄明带着承艺馆的修士们,给大家展示他们新做的“灵丝铁”——用修士的灵力纺丝,再和铁水融合,又轻又坚韧。齿轮族的新族长,是当年做风铃的那个孩子,他带来的“时光钟”,能同时显示过去、现在和未来的时间,钟摆是用旺哥当年那块铁矿石做的。
旺哥已经很少打铁了,大部分时间都在传承舱里给孩子们讲故事。有个孩子问他:“旺爷,您当年报复修仙界,到底赢了吗?”
旺哥笑了,指了指窗外:玄明正在教小修士们打铁,他的仙力用来给火炉升温,手上的老茧却比任何修士都厚;齿轮族的孩子和九州的孩子正抢着用同把凿子,一个想刻齿轮,一个想刻木鸟,最后凿子上同时出现了两种纹路。
“你看,”旺哥说,“当他们开始用我们的工具,当他们的孩子和我们的孩子抢着做同一件事,就没有‘报复’了。”
他拿起桌上的同心扳手,扳手的“承”字在夕阳下亮了起来,映出无数张笑脸——有凡人,有修士,有齿轮族,还有那些曾经被叫做“仙尊”“仙长”的人,此刻他们都有个共同的名字:工匠。
百工园的铜钟敲响时,所有的工具都发出了共鸣。这声音里,有旺哥第一锤的青涩,有秦师傅最后一锤的沉稳,有阿蛮机械臂的齿轮声,有云尘镰刀的破空声,还有无数个“明天的第一锤”的清亮。
这大概就是最好的结局:所谓报复,是让曾经轻视你的人,最终成为你的同行;所谓传承,是让你的锤子落下时,能听到千百年的回声。而所谓道,不过是把每一次敲打,都当成和过去、现在、未来的自己,打了声招呼。
同心扳手的光,在暮色里化作条温暖的河,河面上漂着无数把锤子、纺锤、凿子,正朝着更远的星海漂去,永远不会靠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