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历三千七百零一年的第一场雪,比往年来得更急。百工园的锻炉烟囱里冒出的烟,在雪雾里拧成麻花,像极了凌霄仙宗护山大阵碎裂时,那些缠在铁树上的仙纹。旺哥站在承艺馆的最高处,手里摩挲着块刚从星海里捞上来的陨铁,陨铁表面的凹痕里还嵌着几粒星尘,在雪光里闪闪烁烁,像当年玄清仙尊留在木坯上的凿痕。
“旺爷,凌霄仙宗的人又来了。”小云踩着积雪跑上来,靴底的冰碴子在台阶上敲出脆响,“这次不是来闹事的,是送东西——说是他们新铸的‘承道鼎’,想请您给开个光。”
旺哥低头看了眼陨铁,指尖划过那些星尘凹痕。他记得去年这个时候,凌霄仙宗的长老还跪在承艺馆门口,手里捧着被铁树叶子砸中的仙玉,说“仙力在凡铁里活了过来”。那时雪也下得这么大,老木匠的曾孙用玄清仙尊的那把刨子,给长老削了个木暖手炉,炉身上刻着“仙骨亦需凡火养”,长老捧着暖手炉哭了半宿,说“活了三千年,才知道仙力该往哪儿去”。
“让他们把鼎抬到锻工坊。”旺哥把陨铁揣进怀里,雪落在他的眉毛上,瞬间化成水,“告诉他们,开光是假的,得让鼎尝尝铁砧的滋味。”
小云跑下去没多久,承艺馆的长廊里就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凌霄仙宗的弟子们抬着口青铜大鼎,一步一滑地往里走,鼎身上刻满了新的纹路——一半是仙宗的云纹,一半是百工纹,两种纹路在鼎耳处拧成股,像两条正在互相舔舐伤口的龙。为首的长老穿着件灰布工装,袖口磨出了毛边,正是去年那个捧着木暖手炉哭的老头,此刻手里还攥着把錾子,錾子头上沾着新鲜的铜屑。
“旺爷,”长老把錾子别在腰上,对着旺哥拱手时,工装口袋里掉出个东西,滚到旺哥脚边——是个用仙玉雕刻的小刨子,玉刨刃上还留着打磨的痕迹,“这鼎是用护山大阵的残骸铸的,我们试着在里面融了些凡铁,结果……”
旺哥弯腰捡起玉刨子,玉质温润,刨刃的角度竟和玄清那把一模一样。他想起老木匠说过,好的刨子,刃口的角度得跟木匠的指节弧度对上,“工具得顺着人的骨头长”。
“结果鼎自己长出了炉桥?”旺哥把玉刨子抛回去,陨铁在怀里发烫,像揣了个小太阳,“凡铁在仙火里活了,把仙纹当成了铁砧上的纹路,是不是?”
长老接住玉刨子,脸涨得通红,像个被说中心事的孩子:“是!是!鼎底凭空多了圈齿轮纹,烧火的时候会自己转,仙力灌进去,竟能炼出带木纹的仙金!我们……我们实在弄不动,只能来求您了。”
旺哥笑了,转身往锻工坊走。雪落在他的肩头,没等化就被陨铁的热气蒸成了白雾。他想起三十年前,玄清仙尊把仙骨炼成刨子时,老织娘在旁边说“你看,仙力一碰到木头,就温柔得像团棉线”。那时他不懂,现在看着凌霄仙宗弟子们抬着的鼎,突然就懂了——所谓报复,从来不是让对方疼,是让他们发现,自己一直捧着的宝贝,早就盼着能跟你手里的家伙什好好亲近亲近。
(二)
锻工坊里,炉火正旺。玄明的凡星舰引擎拆下来的齿轮,被当成了鼓风机的扇叶,转起来时带着星海里的风,把火苗吹得忽忽作响,像无数只手在铁砧上捶打。旺哥把陨铁扔进火炉,火苗“腾”地窜起三尺高,颜色变成了淡紫色——那是星尘燃烧的颜色,当年在倒转星海,他就是靠这颜色,认出了藏在仙雾里的百工纹。
凌霄仙宗的长老们围着承道鼎,大气不敢出。鼎里铺着层新采的星砂,星砂在炉火映照下泛着银光,像当年倒转星海里,那些被时光倒流侵蚀的修士们流的泪。旺哥抡起大锤,对着鼎耳就是一下,锤声在工坊里炸开,震得房梁上的积雪簌簌往下掉,落在鼎里的星砂上,瞬间化成了水,被星砂吸得干干净净。
“第一锤,去骄气。”旺哥的声音裹在锤声里,像块烧红的铁砸在冰上,“仙纹别总想着压百工纹一头,你们看这鼎耳,云纹得顺着木纹走,就像修士的手,得顺着刨子的纹路动。”
他说着,又一锤砸在鼎身的衔接处。那里的云纹和百工纹正闹别扭,像两条互不相让的蛇。这一锤下去,两种纹路突然活了过来,云纹的尾巴卷住百工纹的钩子,百工纹的钩子又勾住云纹的眼睛,在锤痕周围开出朵花来,花瓣上还沾着星砂化成的水珠。
凌霄仙宗的长老们看得直吸气,其中一个年轻些的弟子突然“哎呀”一声,从怀里掏出个东西——是块被仙力烧变形的铁砧,铁砧上的“凡星”二字被烧得模糊不清,正是去年那个背着铁砧去凌霄仙宗门口的修士。“旺爷,您看这个,”弟子把铁砧捧到旺哥面前,眼睛亮得像炉子里的火星,“我试着用仙力给它塑形,结果它自己长出了个木柄,说是玄清仙尊的那把刨子托梦教的。”
旺哥接过铁砧,木柄上的纹路还带着新刻的毛刺,却和铁砧的弧度严丝合缝,像天生就该长在一起。他想起老木匠说过,好的工具都是“认主”的,不是人选择工具,是工具在等那个能让它活过来的手。
“第二锤,通灵气。”旺哥举起大锤,这次没砸在鼎上,而是砸在那把变形的铁砧上。锤落下去的瞬间,铁砧上的“凡星”二字突然亮起,烧变形的边缘自动归位,木柄上竟冒出层淡淡的绿光,是玄清仙尊那把刨子上特有的木纹光。“看见没?”旺哥把铁砧扔回给弟子,“仙力不是用来烧工具的,是给工具当‘机油’的,得顺着纹路走,别硬来。”
凌霄仙宗的长老突然“噗通”一声跪在雪地里,对着锻工坊的方向磕了个头。雪落在他的工装背上,很快积了薄薄一层,像盖了床白被子。“旺爷,”长老的声音带着哭腔,比去年捧着木暖手炉时更激动,“我们错了三千年!把仙力当成了能随便撒野的鞭子,其实它是根线,得穿在凡铁的针眼里,才能绣出东西来!”
旺哥没回头,他正盯着火炉里的陨铁。陨铁已经烧得通红,表面的星尘凹痕里冒出缕缕青烟,那些青烟在空中聚成个模糊的影子——像个人举着刨子,正在刨块木头,正是玄清仙尊当年在百工园里的样子。
(三)
雪停的时候,承道鼎已经被敲出了新模样。鼎身上的云纹和百工纹彻底缠在了一起,在鼎腹处形成个巨大的“承”字,字的笔画里嵌着从火炉里捞出来的星尘,在暮色里闪着柔和的光。凌霄仙宗的弟子们抬着鼎往外走时,鼎底的齿轮纹突然转了起来,带动着鼎身发出“咔嗒”声,像在跟锻工坊里的铁砧打招呼。
“旺爷,”小云抱着卷图纸跑进来,图纸上画着艘新船的样子,船身是用陨铁和仙木拼的,桅杆上挂着面帆,帆上绣着“承星号”三个字,“齿轮族和玄明他们商量着,想造艘能在星海和凡界之间跑的船,说是要把承艺馆的手艺,送到那些还在修仙的星球上去。”
旺哥接过图纸,指尖划过船底的纹路——那是用百工纹和仙纹拼的龙骨,像条同时长着鱼鳞和木节的鱼。他想起老织娘说过,最好的布,经线是棉,纬线是丝,互相借着劲,才能又软又结实。
“船底得加层木衬。”旺哥从怀里掏出那块陨铁,此刻已经凉透了,表面的星尘凹痕里凝着层薄冰,“星海里的风太硬,凡铁碰着会疼,得让仙木给它当个垫子。”
小云刚点头,锻工坊的门又被推开了。这次进来的是群穿着兽皮的人,为首的汉子肩上扛着把石斧,斧刃上还沾着星际巨兽的血,身后跟着的孩子们手里,都攥着用兽骨磨的小工具——是来自蛮荒星域的“猎星族”,去年在凌霄仙宗闹事时,他们还帮着仙宗扔过石头,说“凡铁打不过仙力”。
“旺爷,”猎星族汉子把石斧往地上一杵,震得炉灰都飞了起来,“我们族长说了,上次帮错了人,这石斧是用蛮荒星的‘噬仙石’做的,能吞仙力,现在想请您给它开个槽,让它也能认百工纹。”
旺哥看着那把石斧,噬仙石的黑色表面上,果然有层淡淡的光晕——是被石斧吞掉的仙力,此刻正像困在笼子里的野兽,在石斧内部撞来撞去。他想起玄明说过,蛮荒星域的人最恨仙力,因为仙宗的修士抢过他们的星球,把猎星族的孩子当成“凡俗祭品”。
“开槽不行。”旺哥拿起把錾子,在石斧刃上轻轻敲了下,噬仙石的黑色表面立刻泛起圈涟漪,“得给它刻个‘转’字,让吞进去的仙力绕个弯,变成打磨斧刃的砂纸。”
猎星族的孩子们突然欢呼起来,他们手里的兽骨工具举得高高的,其中个小姑娘举着根兽骨针,针尾缠着圈草绳,绳结竟是个标准的百工结——是去年玄明的女弟子去蛮荒星时教的,说“结绳记事,比仙力更能留住日子”。
(四)
星历三千七百零一年的冬天,承艺馆的锻工坊就没冷过。白天,各族的人扛着工具来“淬火”:凌霄仙宗的仙金,猎星族的噬仙石,齿轮族的时光金属,都在旺哥的锤子下,长出了互相缠绕的纹路。晚上,旺哥就坐在火炉边,听老人们讲过去的事——老木匠的曾孙说,玄清仙尊的刨子,现在能自己找木头,刨出来的刨花落在地上,会变成带着仙力的种子;老织娘的徒孙说,当年那团染坏的靛蓝线,织成的布能挡住星际风暴,布上的星尘纹,其实是无数个小“承”字;连那个曾经在倒转星海里哭着要仙力的女修,现在都能纺出会唱歌的灵丝,歌声里混着纺锤的“嗡嗡”声,像在跟星海里的风对唱。
开春的时候,“承星号”的龙骨拼好了。旺哥带着各族工匠,在龙骨的接口处,用玄清仙尊的那把刨子,刻了圈特殊的纹路——左边是仙宗的云纹,右边是百工纹,中间嵌着粒从陨铁里抠出来的星尘。刻完最后一刀时,星尘突然炸开,化成无数光点,钻进在场每个人的工具里:凌霄仙宗长老的錾子,猎星族汉子的石斧,齿轮族孩子的扳手,都在那瞬间亮了起来,表面浮现出一模一样的“承”字。
“这是……”小云指着自己的扳手,声音都在发抖,“所有工具都认亲了?”
旺哥看着那些亮起来的工具,突然想起很多年前,玄清仙尊跪在百工园门口,手里那半块《百工谱》在雪地里发出微光。那时他不懂,为什么玄清宁愿被废仙力,也要把仙骨炼成刨子。现在他懂了——所谓报复,不是让对方失去什么,是让他们发现,自己一直拼命守护的东西,早就盼着能和你所珍视的,长成同根生的模样。
承星号下水那天,星海各族都来了。凌霄仙宗的弟子们抬着承道鼎,放在船的最前面,鼎里烧着从百工园田埂上铲来的泥土,泥土里混着玄清仙尊的骨灰,还有老木匠的刨花、老织娘的线头。猎星族的汉子们跳进冰冷的星海里,用石斧劈开浪头,石斧上的“转”字在浪里闪着光,把溅起来的仙力都变成了泡沫,落在船帆上,凝成朵朵带着百工纹的浪花。
旺哥站在船头,手里握着那把同心扳手。扳手的“承”字里,此刻嵌满了星尘,在阳光下像块活着的星空。他看着下方欢呼的人群,看着那些举着工具的手——有修士的,有凡人的,有齿轮族的,有猎星族的——突然明白,当年玄清仙尊说的“垫脚石长成参天树”,不是树把仙宫挤垮了,是树的根,和仙宫的地基,在土里悄悄握了手。
(五)
承星号在星海里航行了十年。这十年里,星海各族都学会了“混炼”——用仙力给凡铁淬火,用凡铁给仙玉开纹,用齿轮族的时光金属给猎星族的石斧做斧柄,用蛮荒星的噬仙石给凌霄仙宗的承道鼎做炉底。有人说,现在的星海,仙力和凡铁就像面团和酵母,少了谁都发不起来。
旺哥的头发也白了,像当年玄清仙尊留在木坯上的刨花。他不再每天打铁,而是坐在承艺馆的老位置上,看着孩子们学手艺。老木匠的曾孙已经能用电锯复刻出玄清仙尊的刨子,只是在刨刃的角度上,总会多留半分,说“得让仙力有个喘气的地方”;玄明的女弟子织出的星尘布,能把星光织成工具的形状,盖在婴儿身上,孩子长大就会天生认工具,抓周时不抢仙玉,专抢锤子。
这年百工节,承星号带回个消息:在星海的边缘,发现了片新的星域,那里的人还在用纯粹的仙力打架,把凡铁当成废料。各族工匠吵了三天三夜,最后决定,让旺哥带着承道鼎去看看。
出发前夜,旺哥做了个梦。梦里玄清仙尊坐在百工园的田埂上,手里拿着那把仙骨刨子,正在刨块陨铁,刨花落在地上,长出棵铁树,铁树的叶子上,一半是云纹,一半是百工纹。“旺小子,”玄清仙尊抬头笑,皱纹里落满了星尘,“你看,报复不是让他们疼,是让他们发现,自己手里的家伙什,早就想跟别人的凑一对了。”
旺哥醒的时候,天刚亮。承艺馆的铜钟在晨雾里响了起来,是小云带着孩子们在敲,钟声里混着刨子的“沙沙”声、纺锤的“嗡嗡”声、齿轮的“咔嗒”声,像无数个“承”字在星海里游动。他摸了摸怀里的同心扳手,扳手的温度刚刚好,像个人的体温——那是无数双手握过的温度,有修士的,有凡人的,最终都融在了一起。
承星号再次启航时,旺哥站在船头,把同心扳手扔进了承道鼎。鼎里的泥土和骨灰、刨花和线头突然沸腾起来,在星尘的催化下,长出根巨大的锁链,锁链的每一节都是个“承”字,一半是仙纹,一半是百工纹,顺着船尾的方向,一直延伸到星海的尽头,像条正在遥请远方的手。
“告诉那边的人,”旺哥对着扩音器说,声音在星海里荡开,带着铁砧的质感,“仙力和凡铁,就像左手和右手,单只手拍不响,握在一起,才能敲出最响的钟。”
(六)
很多年后,星海的孩子们都知道,在承艺馆的最高处,放着块特殊的铁砧。铁砧表面刻满了密密麻麻的名字,有修士的,有凡人的,有各族的,每个名字旁边,都刻着件工具——凌霄仙宗长老的名字旁是把錾子,猎星族汉子的名字旁是把石斧,玄清仙尊的名字旁,是把带着木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