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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苏织锦站在讲堂中央,手中一支竹尺轻点黑板上的剖面图。

“纸薄而轻,承力有限,但若以折代骨,以弧分压,便能立三丈高台而不倾。”她声音不疾不徐,却字字如钉入木,“这叫‘纸构力学’——不是玄术,是算出来的。”

台下坐满新收的学徒,有老匠人,也有十几岁的少年,个个屏息凝神。

有人低头飞快记笔记,墨迹都洇了纸背;有人盯着那用细竹与染色宣纸搭出的微缩舞台模型,眼都不眨一下。

谢无弦靠在门框边,一袭素青长衫,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腰间琴囊系带。

他没进屋,只是静静看着她。

这个曾经只肯低头抚琴、从不屑于看一眼布景的女人,如今站在高处,言之有物,气场自成。

她已不再是那个蹲在城南烧纸扎的小姑娘了。

课毕,众人散去,小豆子最后一个离开,还回头偷瞄了一眼案上摊开的《浮灯机关图》。

那是昨夜苏织锦亲手绘制的新稿,标注了导流板角度与水速的关系,极为精细。

可当她晚间回房复核时,却发现——图一角残稿不见了。

不是被风吹走,也不是误收。

那一角本夹在两页之间,边缘已有磨损,明显是被人特意抽走。

她指尖停在空缺处,眉心微蹙。

“怎么?”谢无弦推门进来,见她神色不对,立刻察觉异样。

“有人动了我的图。”她说得极轻,却像刀刃出鞘,“不是坊里的人。”

“谁敢?”谢无弦眸色一沉,“要不要我今夜守在这里?”

“不必。”她摇头,转身从柜中取出一叠新裁的练习纸,“真想偷,防不住。但……我可以让他自己露出手印。”

三日后,西市喧声鼎沸。

一座崭新的铺子挂起红绸,“妙机轩”三字龙飞凤舞。

门前灯笼造型奇特,竟是一朵莲花随水流转自行开合,引得路人围堵如墙。

“哎哟我的娘!”陈婆子挤在人群里,拍腿大叫,“这不是咱们苏娘子讲堂里才说的‘浮动配重平衡法’吗?怎么就变成‘周氏机关’了?”

旁边人议论纷纷:“听说是工部周大人他弟开的店!”

“啧,官家人也干这种事?”

“苏娘子教徒弟,结果徒弟转头拿她的本事赚钱?这不就是养白眼狼嘛!”

消息传回锦云坊时,苏织锦正低头调试一只纸鹤的翅轴。

闻言,只淡淡“嗯”了一声。

小豆子愤愤道:“我去看了!那人鬼鬼祟祟描图,手心全是汗,纸上都留下印子了!”

“汗?”她抬眼,唇角微扬,“那就看看,是谁的手最怕热。”

次日清晨,所有新发的练习纸悄然更换。

看似寻常竹纸,实则浸过微量靛蓝汁液——遇汗即显,色滞难消,七日内不褪。

她依旧授课如常,讲光影节奏如何配合乐律起伏,讲纸材染色后对烛火折射的影响。

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直到三天后,小豆子带回一张临摹图,边缘赫然一道浅蓝色指纹。

“是个穿青袍的官员,”小豆子压低声音,“一直在记尺寸,笔都快写断了。”

苏织锦接过图,指尖轻轻抚过那抹蓝痕,目光渐深。

她查到了那人姓名:周砚,工部营缮司笔帖式,九品小吏,俸禄勉强能糊口。

家中藏书数百卷,多为机关古籍,《墨子·备城门》《鲁班营造正式》翻得页角卷起。

无权无势,却痴迷奇巧之技多年。

不是恶徒,是痴人。

但她不动怒,也不揭发。

反而托沈怀瑾——那位一向欣赏她才华的礼部郎中——递了一份《民间巧匠献技名录》入工部备案,明明白白写下:“织锦纸浮构术,含三十七项独创技法,非经亲授,难解联动之秘。”

落款清清楚楚:苏织锦,锦云坊主。

文书送出去的当晚,京城风起。

而她坐在灯下,将那份失窃的残稿重新誊抄了一遍,连同完整的机关解析绘制成册,封皮未题一字。

窗外月光斜照,檐铃轻响。

只是她没点灯,也没睡。

像是在等。夜半三更,风穿坊巷,如低语,如呜咽。

锦云坊的灯笼还亮着一盏,昏黄光晕落在院中石阶上,像一滴未干的墨。

苏织锦没睡,指尖正捻着一根极细的竹丝,校准纸鹤翅轴的最后一道滑轨。

那鹤通体雪白,羽翼层叠如真,只待一声令下,便可振翅掠过戏台穹顶,洒下一幕星雨。

门扉轻响。

不是叩门,是被夜风推开了半寸。

一道青影贴墙而入,脚步虚浮,似怕踩碎月光。

来人手捧一物,用粗布裹着,指节泛白,掌心渗汗。

苏织锦头也不抬,只淡淡道:“周大人,你手上的汗,已经出第三遍了。”

那人猛地顿住,像是被钉在原地。

他抬起头——正是周砚,官服未脱,眼底却布满血丝,唇色发白,仿佛刚从一场审判中逃出。

“我……我不是来偷的。”他声音沙哑,几乎不成调,“我是来还的。”

他颤抖着将那布包放在案上,一层层揭开——正是那张残角图纸,边缘焦了一小块,像是慌乱中蹭过烛火。

他不敢看她的眼睛:“他们说……工部要查我私习民技,说我玷辱官制……可我没有……我真的没有想冒领!我只是……只是看了那一角,就再也睡不着……”

他说不下去了,喉头滚动,像是吞着刀片。

苏织锦静静看着他,良久,起身,从柜中取出一册装订整齐的图解,封面无字,唯有火漆封缄,印着一只展翼纸鹤。

她将书递过去。

“你想学,我可以给你。”她说,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但你要答我一句——为何不堂堂正正来求?”

周砚浑身一震。

“我……”他嘴唇哆嗦,“我九品小吏,俸禄不足三斗米,家中老母病卧在床,藏书全是借的、抄的……若我登门求教,人只会笑我痴心妄想,说‘一个穷官也配学纸扎匠的把戏’?我……我怕连问的资格都没有……可你的图……你的结构……分明是活的!它会呼吸!会随光起伏,随音律跃动……这不是手艺,是……是另一双眼睛看世界的方式!”

他说到最后,竟近乎哽咽。

苏织锦沉默片刻,转身从抽屉取出两张图卷。

第一张,是那幅失窃的《浮灯机关图》原稿,线条精准,标注密密麻麻。

第二张,则从未示人——九曲回廊,星桥横空,整座戏台悬浮于水镜之上,纸构穹顶可开合如莲,配合乐声升降,宛如天宫降世。

右下角一行小字:“禁廷未用,暂存锦云。”

她将后者递出。

周砚瞳孔骤缩,险些跪下。

“这……这是为皇宫设计的?!”

“是。”苏织锦目光如炬,“但它不该锁在库房里。现在,它是你的了。”

“什么?!”

“条件只有一个——明年春试,你替我向工部提一个议案:设‘百工创新录’。”她一字一顿,“凡民间技艺,皆可备案护权。不拘出身,不论贵贱,谁创谁记,谁用谁报。我要让天下人知道,手艺不该困在门户,但也不能任人白拿!”

周砚怔在原地,手中图卷重若千钧。

他忽然单膝触地,不是行官礼,而是匠人拜师之礼,额头几乎贴上地面。

“我答应你。”他声音发颤,却坚定如铁,“此生若成此事,必刻碑明源——此技,始于苏织锦。”

翌日清晨,妙机轩闭门谢客。

三日后,牌匾更换——“机关启蒙塾”。

首课开讲,二十名寒门子弟席地而坐,有卖浆小儿,也有寡母之子。

周砚立于台前,双手展开那幅“九曲星桥”图,声音洪亮:

“此技出自一位女子之手。她没问我能不能学,而是问我——敢不敢改。”

坊外流言渐息,风月班新剧《霓裳劫》即将巡演的消息悄然传开。

而锦云坊内,苏织锦正调试一座全新的机关模型——三丈高台,骨架全由柔韧纸管拼接,可折叠收放,三人便可搬运。

她称之为“纸戏台”,专为远途巡演而造。

谢无弦倚门而立,望着她沾了胶汁的指尖和微乱的鬓发,忽道:“你在想巡演的事?”

她抬眼一笑,灯火映在眸中,如星落入深潭:“天下那么大,不能总等人来找我们看戏。”

话音未落——

窗外忽地飘进一片残物,轻如尘,黑如烬。

一只烧焦的纸蝶,翅膀蜷曲,边缘焦黑扭曲,像被烈火舔舐过三遍。

它打着旋儿,落在她案前,恰好停在那张“九曲星桥”的图稿边缘。

苏织锦的笑容,缓缓凝住。

她伸手拾起,指尖拂过翅尖——那里,竟被人用极细的烙针,烫上了两个小字:“苏记”。

灰烬簌簌而落,其中,还埋着半截断簪。

银质,雕花残损,末端刻着一朵褪色的梦字——

那是,柳梦烟当年登台时,戴在鬓边的那一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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