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渊雷厉风行。
与女儿深夜长谈后的第二天一早，他便将自己麾下最得力的两名亲卫副将，常年驻守京郊大营的周勇和李默，秘密召回了府中。
周勇和李默都是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汉子，身上带着一股铁血煞气。当他们被侯爷告知，召他们回来是为了向府里年仅十五岁的三小姐请教“医术”时，两人脸上的表情可谓是精彩纷呈。
若非顾渊积威甚重，他们几乎要以为侯爷是在拿他们寻开心。
然而，当他们被带到后院一处僻静的空地上，看到那位传说中的三小姐时，所有的轻视和疑虑都化作了惊愕。
只见顾清萝穿着一身利落的浅蓝色窄袖襦裙，长发用一根简单的木簪绾起，神情专注而肃穆。她面前的石桌上，摆放着一整套令人费解的器具：一盆烧得滚开的水，里面“咕嘟咕嘟”地煮着几把造型奇特的小刀、镊子和几根银针；旁边是一小坛散发着刺鼻气味的“玉露净创液”；还有一盘穿好丝线的绣花针。
而他们今日要面对的“伤员”，是一头被绑在木架上、哼哼唧唧的半大肥猪。
“周副将，李副将，”顾清萝向二人微微颔首，算是打了招呼，随即直入主题，“今日请二位来，是想向你们展示一套全新的外伤处理之法。战场之上，刀剑无眼，我希望这套法子，能让更多将士活着回家。”
她没有半分女儿家的娇羞与客套，开场白直白而有力，竟让周勇和李默这两个沙场宿将，都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脊背。
“请三小姐赐教。”两人齐声抱拳，态度已然郑重了许多。
顾清萝不再多言。她从开水里捞出一把锋利的小刀，在烈酒中又过了一遍，然后走到那头猪的身旁。
手起，刀落。
一道干净利落的口子，瞬间出现在猪的大腿上，深度与昨日王顺的伤口相仿。
在周勇和李默骤然收缩的瞳孔中，顾清萝开始了一场颠覆他们认知的“治疗”。
她先是用“玉露净创液”冲洗伤口，那刺鼻的气味和肥猪凄厉的嚎叫，与昨日的传闻一般无二。
“此为第一步，名为‘清创’。”顾清萝一边操作，一边冷静地讲解，“所有伤口，无论大小，都沾染了肉眼看不见的‘秽物’。这些‘秽物’会钻进皮肉里，让伤口腐烂发臭，引来高热。我这药水，便能将它们尽数杀死。”
“肉眼看不见的秽物？”李默是个粗中有细的人，忍不住问道。
“是。”顾清萝点头，“它们无处不在，空气中，泥土里，甚至我们的手上都有。所以，所有接触伤口的东西，无论是刀、针、线，还是医者的手，都必须用滚水和烈酒反复清洗，才能保证干净。”
这个理论太过新奇，两人听得云里雾里，却不明觉厉。
接着，顾清萝展示了缝合。
“此为第二步，名为‘缝合’。”她的绣花针上下翻飞，动作比昨日更加娴熟，“寻常金疮药，只敷于皮表，内里的肌肉与筋膜依旧是撕裂的。这样愈合，不仅缓慢，更会留下隐疾，影响日后发力。而我的法子，是将伤口由内而外，一层一层地对齐缝好。”
她一边说，一边用镊子夹起不同层次的组织，向二人展示：“你们看，这是最底下的肌肉，这是包裹肌肉的筋膜，这是皮下的油脂，最后才是皮肤。每一层都要单独缝合，如此，伤口才能真正严丝合缝地长在一起，恢复如初。”
周勇和李默看得眼睛都直了。他们杀过猪，也杀过人，却从未想过，皮肉之下，竟还有如此精细的分别。而眼前这位娇滴滴的小姐，对此却如数家珍，下针如有神助。
最后，顾清萝用干净的麻布包扎好伤口，完成了整个演示。
“此为第三步，‘包扎’。目的是隔绝外界的‘秽物’，保持伤口干净。每日需换药一次，观察伤口是否有红肿、流脓之象。若一切顺利，七日后便可拆线。”
一场演示下来，行云流水，有理有据。
周勇和李默彻底被折服了。他们看着那头被缝合好伤口、只是有些萎靡的肥猪，再看看顾清萝，眼神里只剩下深深的震撼与敬畏。
“三小姐……”周勇这个铁塔般的汉子，声音竟有些发颤，“若……若此法真能用于军中，那我镇北军……我大靖的将士们……”
他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只是对着顾清萝，单膝跪地，行了一个标准的军中大礼。
“周勇，替北境十万兄弟，谢三小姐活命之恩！”
李默亦是双目赤红，随之跪下：“谢三小姐！”
他们比任何人都清楚，这套看似简单的法子，对一支军队而言，意味着什么。
“二位将军快快请起。”顾清萝连忙避开，“我一介女儿身，无法上阵杀敌，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父亲已答应我，会建一座专门的药庐，大量制备‘玉露净创液’。届时，还需二位将军挑选一批心细手稳的军士，由我亲自教授这清创缝合之术。”
“但凭三小姐差遣！”两人异口同声，声如洪钟。
顾渊站在不远处的廊下，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看着那个在两名彪形大汉面前依旧从容不迫、侃侃而谈的女儿，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骄傲。
他顾家的女儿，不仅能安宅定内，更能济世安邦！
这几日，镇北侯府上下一片祥和，充满了勃勃生机。顾清萝的“小医仙”之名，已经隐隐在京城的权贵圈子里流传开来。许多府邸的夫人都递来帖子，有的是真心想结交，有的则是旁敲侧击，想为家中病人求医。
对此，顾渊一概以“小女体弱，需静养”为由，挡了回去。
他很清楚，女儿的本事是护身符，也是催命符。在没有足够自保能力之前，绝不能让她过早地暴露在风口浪尖。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这日午后，顾清萝正在房中绘制一套她设想中的外科手术器械图，准备交给京中最好的铁匠铺去打造。
突然，府外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和喧哗声。
紧接着，管家福伯连滚带爬地跑进院子，脸上带着一种混杂着激动与惊恐的复杂神情，声音都变了调。
“侯爷！夫人！三小姐！宫……宫里来人了！”
话音未落，一名身穿靛蓝色锦袍，面白无须，神情倨傲的太监，已经在一队禁军的护卫下，迈步走入了庭院。
整个侯府的气氛，瞬间凝固了。
顾渊和陈氏闻讯赶来，看到来人胸前佩戴的腰牌，夫妻二人脸色皆是微微一变。那是皇后宫中，掌事大太监的腰牌。
“奴婢李德全，见过镇北侯，侯夫人。”那太监捏着嗓子，皮笑肉不笑地行了个礼，目光却如同毒蛇一般，直接略过众人，落在了刚刚走出房门的顾清萝身上。
“这位，想必就是妙手回春，能将死人救活的顾三小姐了吧？”他的声音尖锐而刻薄，听不出是褒是贬。
顾渊眉头一皱，上前一步，将女儿不着痕迹地护在身后，沉声问道：“不知李公公大驾光临，所为何事？”
李德全从袖中缓缓抽出一卷明黄色的绢布，展开，朗声念道：
“皇后娘娘懿旨：闻镇北侯府嫡女顾氏清萝，蕙质兰心，身怀奇术。兹有宫中贵人偶感顽疾，太医院束手无策，特召顾氏清萝即刻入宫，为贵人诊治。不得有误！钦此！”
“轰！”
这道懿旨，如同一道晴天霹雳，在顾家所有人的头顶炸响。
陈氏的脸“刷”地一下就白了，身子一软，险些栽倒。顾骁锦连忙扶住母亲，脸上血色尽褪，满眼都是惊骇。
去宫里……给太医院都束手无策的贵人治病？
这是何等的荣耀，又是何等的凶险！
治好了，一步登天，光耀门楣。可若是治不好……那便是欺君之罪！等待着顾清萝和整个镇北侯府的，将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顾渊的脸色也变得无比凝重，他紧紧攥着拳头，盯着李德全，一字一句地问道：“敢问公公，是哪位贵人凤体违和？”
李德全嘴角勾起一抹诡异的笑容，他将懿旨合上，塞到顾清萝的手中，阴阳怪气地说道：
“侯爷，这您就别问了。到了地方，三小姐自然就知道了。咱家只奉劝一句，皇后娘娘的耐心，可是有限的。”
他转头看向顾清萝，那双细长的眼睛里闪着莫名的光：“顾三小姐，请吧。凤驾，可就在府外候着呢。”
庭院里，阳光正好，暖风和煦，顾清萝握着手中那卷尚有余温的明黄色懿旨，却只觉得通体冰寒。
那薄薄的绢布，此刻在她手中，仿佛有千斤之重。
它通往的，是九重宫阙的无上荣光，还是早已为她设下的、万丈悬崖边的死亡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