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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十一章 河西之战

元狩二年(公元前121年),春,陇西郡,汉军大营。

凛冽的朔风卷着河西走廊特有的砂砾和尚未完全消融的残雪,在营垒的栅栏和帐篷间尖啸着穿梭。空气中弥漫着干冷、尘土、马粪以及无数甲士聚集所散发出的浓重汗味与铁锈气息。旌旗在风中猎猎作响,如同不安的猛兽在低吼。相较于一年前漠南大捷后的喧嚣与躁动,这座容纳数万精锐骑兵的营盘,此刻却透着一股压抑的、引而不发的紧张,仿佛一张拉满的强弓,弓弦绷紧到了极致,只待那最后一道命令将其释放。

中军大帐内,气氛如同冻结的冰面。巨大的河西舆图悬挂在中央,上面纵横的山脉(祁连山、合黎山)、蜿蜒的河流(弱水、石羊河)、标注着“休屠王”、“浑邪王”字样的草场以及星星点点的绿洲,勾勒出这片被匈奴右部牢牢掌控的广袤地域。年轻的骠骑将军霍去病站在舆图前,身姿挺拔如标枪,一身玄色精甲在帐内火盆跳动的光线下泛着冷硬的幽光。他不过弱冠之年,面庞轮廓分明,剑眉斜飞入鬓,一双深邃的眼眸此刻正紧紧锁定在祁连山脉北麓一片名为“皋兰”的河谷地带。那目光锐利如鹰隼,穿透了地图上的线条符号,仿佛已置身于千里之外的战场,燃烧着炽烈而纯粹的征服欲望。帐中诸将——校尉高不识、仆多、赵破奴等,皆屏息凝神,目光随着霍去病的指尖移动。

“诸君,”霍去病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金石般的穿透力,瞬间刺破了帐内的沉寂,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去岁漠南一战,卫大将军重挫单于本部,斩首一万九千余级。然,匈奴右贤王部主力未损,休屠、浑邪二王盘踞河西,控弦之士不下十万!其地水草丰美,更扼守西域门户,乃我大汉北疆心腹之患!单于王庭远遁漠北,漠南空虚,此天赐良机!陛下诏命:趁此良机,断匈奴右臂,夺河西走廊,绝其与西羌联络,开我大汉西进之路!”

他的手指猛地戳向舆图上皋兰的位置:“休屠、浑邪二王,骄横日久,以为有祁连天险、大漠阻隔,我汉军铁骑难以飞渡!其主力,多散于休屠泽(今甘肃民勤东北青土湖一带)、觻得水(今黑河中游)沿岸放牧休整,警惕松懈!我军当效漠南故智,以雷霆万钧之势,千里奔袭,直捣其心腹!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将军!”校尉高不识,一位跟随卫青多年的稳重老将,忍不住出列,脸上带着忧虑,“河西走廊,狭长千里,北有合黎、龙首诸山隔绝大漠,南有祁连雪峰为屏障,中间更有流沙、戈壁阻隔,水源稀少,路径难辨!匈奴人世代居此,来去如风,神出鬼没。我军若贸然深入,一旦迷失方向,或遭伏击,或困于绝地,粮道断绝,后果不堪设想!是否……待后方粮秣辎重更为齐备,探明确切路径,再……”

“粮秣?路径?”霍去病霍然转身,锐利的目光如电般射向高不识,嘴角勾起一丝近乎冷酷的弧度,“高将军,匈奴人放牧牛羊,逐水草而居,他们便是我们的粮仓!至于路径……”他猛地一挥手,指向帐外呼啸的风沙,“路,就在马蹄之下!方向,就在祁连山巅的星辰之中!敌军所在,就是我军所向!若事事求全,等粮秣堆积如山,等路径如长安直道般清晰,战机早已错失!河西,早已布下天罗地网!”

他环视帐中诸将,年轻的脸庞上洋溢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果决与狂傲:“本将奉陛下之命,统万骑出陇西!此战要旨,唯快、唯奇、唯狠!不依常理,不循旧道!抛弃一切累赘!每人携带十日干粮(主要是肉干、炒粟米)和必备箭矢!一人双马甚至三马!昼夜兼程!遇山翻山,遇水涉水!遇小股敌军,歼灭之!遇大股敌军,避其锋芒,绕道奇袭!目标只有一个:找到休屠、浑邪的主力,然后,击溃他们!碾碎他们!”

“仆多!” “末将在!”一位剽悍的胡人将领(匈奴降将)踏前一步,眼露凶光。 “汝为前锋!率精骑两千,多配归义胡骑为向导!逢山开路,遇水搭桥!扫清沿途一切斥候、小寨!大军行踪,务必隐匿!” “诺!” “赵破奴!” “末将在!”年轻的骑将赵破奴朗声应道。 “汝率本部轻骑三千,为左翼!沿祁连山北麓潜行,切断浑邪王部向东逃窜之路!” “诺!” “高不识!” “末将在!”老将高不识压下心中疑虑,肃然抱拳。 “汝率本部及部分车兵(少量驮运箭矢、伤药和修理工具的辎重车),为右翼兼后应!保障侧后,收容伤员,转运……必要之缴获!”霍去病的声音在“伤员”二字上微微一顿,随即变得无比冷硬,“但若因转运伤员或辎重而迟滞大军速度,军法从事!” “末将……遵命!”高不识心中一凛,低头领命。 “其余诸将,随本将中军主力,直插皋兰!”霍去病猛地拔出腰间佩剑,寒光映亮了他燃烧着熊熊战意的双眸,“传令三军!即刻拔营!目标——河西!此战,深入虏庭,要么踏平休屠、浑邪,封狼居胥!要么,马革裹尸,埋骨黄沙!汉军威武!” “汉军威武!汉军威武!”帐中诸将热血沸腾,齐声怒吼,声浪几乎要掀翻帐顶!

河西走廊,祁连山北麓,皋兰山下。

六天!仅仅六天! 这支抛弃了几乎所有辎重、一人双马的汉军精锐铁骑,如同从地狱中奔袭而出的幽灵,以惊人的速度和前所未有的奔袭路线,硬生生凿穿了匈奴人认为不可能逾越的崇山峻岭与荒漠戈壁!他们翻越了冰雪覆盖的乌鞘岭,踏过了遍布砾石的旱峡,强渡了冰冷刺骨的数条内陆河流。沿途遭遇的零星抵抗如同螳臂当车,迅速被碾碎。仆多的前锋如同锋锐的剃刀,悄无声息地抹掉了匈奴设置在隘口的哨卡和预警的斥候。当霍去病的中军主力如同神兵天降般出现在皋兰山下、休屠王夏季核心牧场边缘时,匈奴人的惊骇无法用言语形容。

此刻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东方天际仅有一抹鱼肚白。广袤的河谷地带,水草丰美,成千上万的牛羊马匹如同黑色的潮水铺满了视线所及的低洼草甸,在沉睡中发出低沉的哞叫与响鼻。无数圆形的匈奴穹庐(毡帐)如同巨大的蘑菇,散落在河流与草场之间,只有零星几点篝火在寒风中摇曳。整个休屠部大营沉浸在毫无防备的酣梦之中。他们做梦也想不到,被祁连山和大漠重重保护的腹地,竟会突然出现汉军的主力!

霍去病伫立在微亮的晨曦中,冰冷的头盔下,双眸亮得吓人。他胯下的汗血宝马“追风”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澎湃的杀意,不安地刨着蹄子,喷出浓浓的白气。在他身后,是经过六天急行军、疲惫却燃烧着嗜血渴望的数千汉军铁骑!长途奔袭的尘土和汗水混合在他们脸上,凝固成一道道灰黑的印记,只有一双双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饿狼般的光芒。

“看到了吗?”霍去病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兴奋,在寒冷的空气中清晰传递,“休屠王的牛羊!休屠王的营帐!休屠王的头颅!就在眼前!全军将士——”

他猛地举起手中的环首刀,刀锋在熹微的晨光中划出一道致命的寒芒! “随我——凿穿敌营!斩将夺旗!杀——!” “杀——!” “杀光匈奴!!” 积蓄了六天的疲惫、压抑、对未知的恐惧,在这一刻统统化作了山崩海啸般的怒吼!如同平地惊雷,骤然炸响在寂静的河谷!

大地开始剧烈颤抖! 数千匹战马同时启动,如同决堤的洪流,又似脱闸的猛虎,以霍去病为锋矢,向着毫无防备的匈奴大营发起了排山倒海的冲锋!马蹄声由沉闷的滚动迅速演变为震耳欲聋的轰鸣,如同连绵不绝的雷霆滚过大地!汉军骑士们俯低身体,紧握长矛、环首刀,发出野兽般的嚎叫,汇成一股席卷一切的死亡风暴!

匈奴人的营地在最初的几息死寂后,瞬间炸开了锅!惊恐的尖叫、慌乱的呼喊、牛羊牲畜受惊的嘶鸣、犬吠声、妇女儿童的哭喊声……各种声音交织混杂,撕破了黎明的宁静。

“汉人!是汉人的骑兵!” “天神啊!他们从哪里来的?!” “快上马!拿武器!” “逃命啊——!”

许多匈奴武士甚至来不及披甲,光着膀子、赤着脚就从帐篷里冲出来,试图爬上就近的马匹。然而,一切都太迟了!汉军铁骑的速度快得令人绝望!如同烧红的铁钎刺入凝固的牛油,前锋瞬间就冲垮了最外围那些象征性的木栅栏和拒马!锋利的矛尖轻易地洞穿了单薄的皮袍和血肉之躯,沉重的环首刀带着战马冲锋的力量劈下,将仓促举起的弯刀连同主人的手臂一同斩断!高速冲击的战马本身就是可怕的武器,将挡在面前的人体撞得筋断骨折,惨叫着飞出去!

霍去病一马当先,“追风”的速度发挥到极致!他手中的环首刀化作一道道死亡的弧光,每一次挥劈都带起一蓬滚烫的血雨,精准地收割着生命。他眼中只有前方,只有混乱中那些试图组织抵抗的、衣着较为华丽的匈奴贵族和头人!他像一把无坚不摧的尖刀,引领着身后的钢铁洪流,在混乱的营盘中肆意冲杀,目标直指休屠王那顶最为高大、装饰着牦牛尾和彩色毛毡的王帐!

惨烈的屠杀在晨曦中上演。措手不及的匈奴人完全失去了有组织的抵抗能力。许多人在睡梦中就被踏碎在铁蹄之下,或被撞倒的帐篷压住烧死。试图抵抗的武士被汹涌的汉骑淹没、分割、砍倒。妇孺在混乱中奔逃哭喊,却被无情的刀锋和马蹄卷入修罗场。牛羊马匹惊恐地四散奔逃,反而冲乱了匈奴人本就混乱的阵脚。浓重的血腥味混合着燃烧的毡帐散发的焦糊味,弥漫在整个皋兰河谷!

“挡住!挡住他们!保护大王!”一名休屠王的万骑长声嘶力竭地吼叫着,挥舞着沉重的狼牙棒,带着数百名刚刚聚集起来的亲卫骑兵,试图堵住霍去病直冲王帐的道路。他们是休屠部最后的精锐! “找死!”霍去病眼中寒光暴涨,非但不避,反而猛夹马腹,迎着那万骑长就冲了过去!两马交错瞬间,万骑长巨大的狼牙棒带着恶风砸向霍去病的头颅!霍去病身体诡异地一矮,狼牙棒擦着他的头盔呼啸而过,同时他手中的环首刀自下而上,从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斜撩而出! “噗嗤!”一道血泉冲天而起!万骑长只觉得颈间一凉,随即看到自己的无头身躯还骑在马上,向前冲了几步才轰然栽倒! “将军威武!”汉军骑士目睹主将如此神勇,士气大振,狂吼着冲向那些因主将瞬间毙命而陷入呆滞的匈奴亲卫,如同砍瓜切菜般将其淹没!

王帐已在眼前!帐前竖立着休屠王的狼头大纛! 霍去病一声厉啸,策马直冲王帐!数名忠心耿耿的王帐侍卫嘶吼着扑上来,被他左右劈砍,瞬间斩杀!他猛地一勒马缰,“追风”人立而起,两只巨大的前蹄狠狠踹在王帐的支撑木柱上! “轰隆!”一声巨响!装饰华丽的巨大王帐在战马的巨力和木柱的断裂声中轰然倒塌!尘土飞扬中,一个身材肥胖、穿着华丽皮袍、头戴金冠的身影狼狈不堪地从倒塌的毡布下挣扎着爬出,正是休屠王!他脸上沾满尘土,眼中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难以置信,死死盯着马背上如同杀神般的霍去病! “你……你是霍……”休屠王的声音因恐惧而变调。 霍去病根本不屑与之废话,冰冷的刀锋在晨光中划出一道凄艳的轨迹! 噗!一颗戴着金冠的头颅高高飞起,滚落尘埃,无头的腔子喷溅出大股鲜血,染红了倒塌的王帐和脚下的草地! “休屠王已死!降者不杀!”霍去病用刀尖挑起那颗狰狞的头颅,用尽全身力气,发出震动河谷的怒吼!他的声音在血腥的战场上回荡,带着一种令人灵魂战栗的威严!

“休屠王死啦!” “大王死了!” “汉人魔鬼!快跑啊!” …… 休屠王授首的消息如同瘟疫般在混乱的战场扩散开来,瞬间击溃了匈奴人最后一丝抵抗意志。残存的武士彻底崩溃意志。残存的武士彻底崩溃,丢下武器,哭喊着四散奔逃,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牛羊马匹的惊奔更加剧了混乱。整个皋兰河谷,变成了汉军铁骑肆意追亡逐北、收割首级与战利品的狩猎场!喊杀声、惨叫声、求饶声、马匹的嘶鸣声,以及汉军士卒发现巨大草料堆和粮仓时发出的兴奋吼叫声,交织成一曲血腥而狂热的胜利乐章。

皋兰战场边缘,一片相对平缓的草坡。

这里成了临时的伤患收容地,也是这场辉煌胜利背后残酷代价的集中展现。空气中浓烈的血腥味被风稍稍吹散,却又被另一种更令人作呕的气味所取代——那是伤口在炎热天气下迅速腐烂化脓、以及内脏破裂后污物流出的恶臭。呻吟声、压抑的惨嚎声、军医急促的命令声、辅兵抬着担架奔跑的脚步声,构成了一幅与不远处狂热追杀截然不同的悲惨图景。

赵大眼,一个来自河内郡的普通辅兵,此刻正瘫坐在一滩粘稠的血污和泥泞里,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仿佛一条离水的鱼。他身上的粗布军衣被汗水、血水和泥浆浸透,紧紧贴在身上,又冷又重。他的任务原本是协助军医和照看驮马,但刚才一场突如其来的小规模遭遇战波及到了他们这支非战斗队伍。一队溃逃的匈奴骑兵绝望中冲进了辅兵营地,试图抢夺马匹逃命。混乱中,赵大眼眼睁睁看着同乡的伙伴“王三狗”被一柄匈奴弯刀从背后捅穿,肠子都流了出来,在泥地上抽搐了几下就没了声息。赵大眼自己也被一匹受惊乱窜的驮马狠狠撞在胸口,此刻只觉得五脏六腑都移了位,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裂般的疼痛。

他强忍着剧痛和呕吐感,目光茫然地扫过这片临时伤兵营。景象触目惊心: 一个年轻的骑兵,右臂齐肩而断,伤口处只潦草地扎着一条染血的布带,布带早已被血浸透发黑。他脸色惨白如纸,眼神空洞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身体因为失血和剧痛而无法控制地颤抖着,每一次颤抖都带出更多的鲜血渗入身下的泥土。他的左手死死抠进地面,指甲缝里全是泥。一个军医模样的老者蹲在他身边,看着那可怕的伤口,摇了摇头,从怀里摸索出一个粗糙的陶瓶,倒出一点黑色的粉末,颤抖着想要撒在伤口上止血,粉末却被不断涌出的鲜血瞬间冲散。老军医叹了口气,眼中满是无奈和悲悯,最终只是用一块稍微干净点的布,盖住了那年轻人的脸——他已经停止了颤抖。

不远处,一个肚子被划开的老兵(像是步卒),肠子流了一地,混合着泥土和草屑。他还没死透,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倒气声,身体像上岸的鱼一样剧烈地扭动,双手徒劳地试图将那些外露的、沾满秽物的肠子塞回腹腔。每一次扭动都带出更多的血水和污物。两个年轻的辅兵在旁边看着,脸色煞白,想上前又不敢,只是不住地干呕。一个队率模样的汉子走过来,看了一眼,脸色铁青,猛地拔出腰间的环首刀。赵大眼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只听到一声沉闷的、仿佛砍进湿木头里的声音,接着是液体喷溅的声响,然后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嗬嗬”声戛然而止。赵大眼睁开眼,看到队大眼睁开眼,看到队率沉默地甩了甩刀上的血迹,对那两个辅兵低吼道:“埋了!动作快点!下一个!”

更多的伤兵以各种惨烈的姿态躺卧着:被马蹄踏碎胸骨、嘴角不断溢出粉红色血沫的;被流矢射中眼睛、箭杆还在外面颤动、捂着脸哀嚎的;大腿被长矛刺穿、骨头茬子都露在外面、因为天气转暖伤口已招来嗡嗡飞舞绿头苍蝇的……有限的几个随军医士如同救火队员,穿梭在伤患之间,他们的草药和布带早已告罄,只能撕下阵亡者相对干净的衣物进行简单的捆扎。绝望和无助的气息如同实质的阴云,笼罩在这片小小的草坡上,与远处汉军将士追逐溃敌、兴奋地割取首级、抢夺牛羊马匹的喧嚣形成地狱天堂般的对比。

赵大眼看着这一切,胸口那股闷痛似乎更剧烈了。他想起了出征前家乡田野的麦浪,想起了老母浑浊而期盼的眼睛,想起了王三狗憨厚的笑容……一股巨大的悲伤和无法言说的恐惧攫住了他。这千里奔袭的“大捷”,这开疆拓土的“伟业”,对他这样的蝼蚁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他挣扎着想站起来,想去帮帮那些哀嚎的同袍,哪怕只是递一碗水。然而,胸口一阵剧痛袭来,眼前猛地一黑,他重重地栽倒在那滩混合着血、泥和王三狗最后体温的污秽之中,失去了知觉。

皋兰山巅,傍晚。

霍去病独自一人伫立在山巅一块巨大的黑色岩石之上。夕阳的余晖如同熔化的金液,泼洒在脚下广袤而血腥的战场上。激烈的战斗早已结束,追亡逐北也已进入尾声。汉军士兵们如同勤劳而残忍的工蚁,正在打扫战场。一队队垂头丧气的匈奴俘虏被绳索串连,驱赶着走向临时圈禁地。更多的士兵则在割取阵亡匈奴士兵的头颅——这是计算军功最直接、最无可辩驳的凭证。一颗颗狰狞的首级被堆叠起来,形成一座座还在不断增高的小丘,在血色夕阳下投下诡异而恐怖的阴影。空气中浓郁的血腥味经久不散,混合着焚烧尸体的焦臭,令人窒息。

霍去病玄色的甲胄上沾满了暗红色的血痂和黑色的烟尘,俊朗的脸庞上也溅着点点血污,更添几分煞气。他手中的环首刀已经归鞘,但那股冲天的杀意似乎仍未完全散去,让他整个人如同一柄刚刚饮饱了鲜血、兀自嗡鸣的绝世凶器。赵破奴和高不识肃立在他身后数步之外,不敢打扰。

“战果如何?”霍去病的声音带着激战后的沙哑,却依旧冷冽如冰。

赵破奴上前一步,声音因兴奋而有些颤抖:“禀将军!此役大获全胜!阵斩匈奴折兰王、卢侯王(休屠王麾下重要王侯)!斩杀休屠王世子、相国、都尉等高官贵人!斩首八千九百六十级!(史载皋兰山之战斩首八千九百六十级)缴获休屠王祭天金人(匈奴祭天的纯金神像,象征王权)!俘获休屠王阏氏(王后)、王子、相国、将军、当户、都尉等百余人!缴获牛羊马匹、辎重粮秣不计其数!我军……我军伤亡……”赵破奴的声音低了下去,看了一眼旁边的老将高不识。

高不识面色沉重,上前补充道:“禀将军,初步清点,我军阵亡及重伤无法行动者……约三千二百余人。轻伤者……尚在统计,恐不下两千之数。此外……仆多校尉的前锋营在穿越旱峡时遭遇流沙,损失了数十骑精兵和向导;还有……部分驮马和伤患,因无法跟上奔袭速度,被遗落在途中,生死不明。”他刻意隐去了那些被遗弃在荒漠中的重伤员和掉队者绝望的哀嚎,也略过了伤兵营里如同地狱般的惨状。

霍去病听着,棱角分明的脸庞在夕阳的阴影中没有任何表情的波动,仿佛听到的只是一组寻常的数字。他深邃的目光越过堆积如山的首级,越过被鲜血浸透的草场,望向西方更遥远的、被祁连山余脉和苍茫暮色笼罩的地平线。那里是浑邪王的势力范围,是河西走廊的更深远处。

“八千九百六十级……”霍去病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数字,嘴角似乎牵动了一下,随即又被冷硬取代,“休屠王虽死,但浑邪王主力尚存!河西未定!”他猛地转身,残阳的最后一缕金光勾勒出他挺拔如标枪的身影,披风在强劲的山风中狂舞,猎猎作响。 “传令!休整一夜!重伤员……就地安置(一个冷酷而隐晦的命令,意味着大部分重伤员将被放弃)。轻伤者,能骑马者随军!缴获之牛羊马匹,选取健壮者充作军粮、驮畜!其余……焚毁!不能留给匈奴人!” “明日拂晓!全军开拔!目标——浑邪王部!本将要一鼓作气,扫平河西!” “将军!”高不识忍不住开口,声音带着忧虑,“将士们连续奔袭鏖战,人困马乏!缴获如此巨大,是否……是否稍作休整,待后军……” “休整?”霍去病猛地打断他,锐利的目光如同冰锥刺向高不识,“高将军!兵贵神速!休屠部覆灭的消息很快就会传到浑邪王耳中!他要么仓惶西逃,要么聚兵顽抗!我军疲惫,难道他们就不惊惶?此时不趁敌胆寒、一鼓作气,更待何时?至于缴获……”他冷笑一声,目光扫过山下堆积如山的战利品,“金银财帛,能助我破敌否?牛羊辎重,能助我踏破祁连否?此战,非为财货!乃为陛下开疆!为大汉绝患!些许缴获,何足挂齿!烧!” 他的命令斩钉截铁,不容置疑。高不识看着霍去病年轻而决绝的脸庞,看着那双燃烧着纯粹征服火焰的眼眸,心中所有的劝阻之词都被堵了回去,只剩下一股深沉的寒意和无奈。他默默地低下头:“末将……遵命。”

夜幕降临。皋兰山下,冲天的火光再次燃起。那是汉军在焚烧带不走的牛羊和部分缴获的笨重辎重,以免资敌。巨大的火焰映红了半边夜空,与尚未散尽的硝烟混合在一起。火光中,隐隐传来被驱赶的牛羊临死前的悲鸣,以及……那些被“就地安置”的重伤员,在绝望中发出的、被火焰噼啪声掩盖的微弱呻吟。空气中,焦肉的恶臭与血腥味交织,形成一股令人作呕的死亡气息。

霍去病依旧伫立在山巅,背对着那片焚毁一切的烈焰。火光将他长长的影子投射在冰冷的山岩上,扭曲而巨大。他遥望着西方沉入黑暗的祁连山脉轮廓,那里将是下一场血战的舞台。他身后的阴影里,是堆积如山的头颅、是正在焚烧的尸骸、是无数被放弃的伤兵绝望的眼睛。历史只会记住“斩首八千九百六十级”的辉煌战报,记住缴获的休屠王金人,记住骠骑将军霍去病千里奔袭的神话。至于那些被流沙吞噬的生命,那些在伤兵营中痛苦哀嚎直至无声的士卒,那些被遗弃在荒漠戈壁中慢慢腐烂的躯体……这些构成胜利基石的“损耗”,连同赵大眼这样的小人物无声的湮灭,都将被胜利的凯歌彻底淹没,消散在河西走廊亘古的风沙里,不留一丝痕迹。帝国的战车隆隆向前,碾过无数的骸骨,只留下史书上冰冷的数字和无尽的苍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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