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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记忆的潮水,将九十九岁的王云带离了翰林院散值的嘈杂人流,轻轻放置在了一条静谧的巷弄前。

暮色四合,文然侯府的匾额在夕阳余晖中显得并不张扬,反而透着一股沉静的书卷气。二十五岁的王云站在府门前,手里拎着临时备下的、略显局促的见面礼,心脏在胸腔里敲着鼓。他整理了一下并不凌乱的官袍,深吸一口气,向门房递上了名帖。

等待的片刻如此漫长。他预想着各种见面时的场景,那位素未谋面、位极人臣的大师兄,该是何等威严。

然而,当张子策亲自迎出二门时,所有的预想都被打破了。

五十五岁的张子策,身着一件半旧的藏青直裰,清癯的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温煦的笑意。他没有戴冠,几缕银丝在鬓角若隐若现。最撼动王云的,是那双眼睛——没有丝毫高位者的倨傲与审视,只有一种沉静如深潭般的智慧之光,以及一种……仿佛见到家人般的、纯粹的喜悦。

“可是扶摇师弟?”张子策的声音平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却无比真切。

“学生王云,拜见师兄!”王云连忙躬身,行了一个庄重的大礼。手臂却被一双温暖而有力的手稳稳托住。

“快起,在家中不必如此多礼。”张子策扶起他,目光在他脸上细细端详片刻,笑意更深,“好,好!眉宇间有正气,眼神清亮,不愧是老师挑中的关门弟子。”

仅仅是这几句话,王云心中所有的不安与距离感,瞬间冰消瓦解。他在师兄的眼中,看到了与老师尹文同源的那种光芒——对真理的敬畏,对家国的忠诚,以及洞悉世情却不染尘埃的澄澈。

进入书房,王云更是惊讶。没有想象中的奢华,四壁皆是顶天立地的书架,典籍浩如烟海。几幅意境高远的山水画悬挂其间,并非名家钜迹,却自有一股超然气韵。书案上笔墨纸砚井然,一旁还摊开着一卷未批完的文书。

“你师兄我啊,就这点家当。”张子策注意到他的目光,爽朗一笑,“俸禄多半换了这些书和纸墨,你嫂子常笑话我是个‘穷首辅’。”

正说笑间,一位衣着素雅、面容慈和的夫人端着茶盘走了进来,正是张夫人。她未语先笑,眼角的细纹里都洋溢着暖意。

“这就是王云小弟吧?常听你师兄念叨,可算是见着了!”她将茶盏轻轻放在王云面前,动作自然得仿佛他已是常客,“一路从江西来,辛苦了吧?瞧瞧,这官袍穿着,真是精神!”

王云被这毫不见外的热情弄得有些手足无措,脸颊微红,连忙起身道谢:“劳烦嫂夫人,学生……我……”

“坐着,坐着!”张夫人按着他的肩膀让他坐下,嗔怪地看了张子策一眼,“你也是,师弟来了,也不让人家好好歇歇,就拉进书房说个没完。”她又转向王云,语气充满了关切,“云弟,在京里可找到落脚处了?我听说那赋闲院,十几号人挤一个大通铺,又吵又乱,哪是读书人待的地方?你要是不嫌弃,就搬来家里住!”

她不等王云回答,便自顾自地规划起来:“你那两个师侄都在外头游学,一年半载也回不来。你师兄他又是个忙起来就不要命的,动不动就宿在文渊阁,这家里常常就我一人,冷清得很。你来正好,陪嫂子说说话!”

王云彻底愣住了。这份扑面而来的、近乎母性的温暖,让他这个初离家乡、独自在外的年轻人,鼻尖猛地一酸。他嗫嚅着,不知该如何回应这盛情:“嫂夫人……这,这太打扰了……”

“一家人,说什么两家话!”张夫人一摆手,“就这么定了,我这就去备几个小菜,你们师兄弟好好喝一杯!”说着,便风风火火地出了书房。

张子策看着夫人离去的背影,无奈又宠溺地摇摇头,对王云笑道:“你嫂子就是这个性子,心直口快,你别见怪,她是真把你当自家弟弟看待。”他神色转而郑重,“不过,扶摇,住处之事,随你心意,赋闲院虽嘈杂,却也是观察世情之地。家中清静,利于读书。各有裨益。”

晚膳时,张夫人果然准备了一桌虽不奢华却极用心的家常菜肴,甚至还温了一壶酒。席间,她不住地给王云夹菜,嘘寒问暖,让他恍惚间仿佛回到了江西家中。

酒过三巡,气氛愈加热络。张子策不再谈论家常,而是与王云探讨起学问与为官之道。

“扶摇,翰林院虽是清贵之地,亦是磨砺之所。”张子策端着酒杯,目光深邃,“抄写文书,看似枯燥,却可知朝廷政令之得失;整理典籍,看似无用,却能涵养胸中丘壑。切记,脚踏实地,勿要好高骛远。”

“师兄教诲,云铭记于心。”王云恭敬应道。

“为官之道,首在‘正心’。”张子策继续道,“老师常言,‘尹学’之用,在于经世。然如何经世?非是曲意逢迎,亦非是孤芳自赏。在于明辨是非,顺势而为,但存底线。 譬如治水,堵不如疏,疏不如导。为政亦然,要懂得引导,而非强行遏制。”

他谈及朝中局势,分析各方利害,言语间逻辑缜密,洞察入微,听得王云心驰神往,只觉眼前豁然开朗。他能感受到,师兄与老师一样,心中装的是整个天下,而非一己私利。他们眼中闪烁的,是同样一种智谋无双,却只为家国社稷的光芒。

这一夜,他们谈了很多,也喝了很多。醇厚的酒液,混合着思想的碰撞与亲情的温暖,让王云彻底放下了拘谨。最后,他不知何时伏在案上沉沉睡去,甚至忘了回应嫂夫人让他留宿的邀请。

翌日清晨,王云在陌生的客房里惊醒,窗外天色已微亮。他心中叫糟,匆忙梳洗。出得房门,却见张子策已穿戴整齐,在院中等他。

“醒了?走吧,我用马车捎你一程。”张子策笑道,仿佛一切理所当然。

马车辚辚而行,穿过清晨的街道。在离翰林院还有一段距离的一个街角,王云坚持下了车,他不想太过招摇。然而,当他快步走入翰林院时,依旧敏锐地察觉到,几道同僚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带着惊讶、探究,以及无声的窃窃私语。

他们看到了。看到了他从那个方向走来,看到了他与文然侯府那不言而喻的关联。

王云低下头,快步走向自己的值房。脸上因宿醉和匆忙带来的潮红尚未褪去,心中却翻涌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复杂的情绪——有初识师兄、感受家庭温暖的巨大喜悦与感动,有对未来的憧憬,也有一丝初次被推至舆论中心的不安与……一丝隐隐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因这种“特殊关联”而生的异样感觉。

九十九岁的王云,在秘狱的黑暗中,仿佛还能闻到那一夜酒菜的香气,感受到师兄手掌的温暖,以及嫂夫人那毫无保留的关爱。

那是他漫长一生中,为数不多的、纯粹而明亮的夜晚之一。

也正是从那一刻起,“王云”这个名字,开始真正进入帝国官场的视野,不再仅仅是一个“尹文弟子”的模糊符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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