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6
那三天，我们家的气氛诡异到了极点。
我妈每天以泪洗面，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我爸感觉到了异样，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试着问我：“念念，你妈怎么了？”
我没说话。
我在等我妈自己做选择。
第三天晚上，我妈敲了我的房门。
“念念，我们谈谈吧。”
我开了门。
她的眼睛肿得像核桃，显然哭了很久。
“我想跟你解释一下我和阿城的事情。”
“有什么好解释的？”
“有。”她坐在我床边，“你有权知道事情的真相。”
她开始讲她和阿城的故事。
他们确实是大学同学，文学社的。
当时两个人互相喜欢，但都没有表白。
大学毕业后，阿城被分配到外地工作，她留在了这座城市。
后来她通过相亲认识了我爸，觉得他是个可靠的人，就结婚了。
“我以为我能爱上他的。”我妈说，“我真的努力过。”
“但是我做不到。我和他没有共同语言，没有精神上的交流。”
“他是个好人，但我们不合适。”
“那你为什么不离婚？”
“因为你。”我妈看着我，“我怀孕了，我不能让你没有完整的家庭。”
“所以你就这样演了二十多年？”
“我以为我能演一辈子的。”我妈苦笑，“直到五年前，阿城回到这座城市。”
“他找到了我。”
“我们见面的时候，我才发现，我心里的那团火从来没有熄灭过。”
“但是我们什么都没做！”她强调，“我们只是说说话，写写信。”
“只是这样就够了？”我觉得不可思议。
“够了。”我妈点头，“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他懂我在说什么，只有他理解我的内心。”
“和他在一起，我能找回真正的自己。”
我沉默了。
我突然意识到，这件事比我想象的复杂得多。
“那我爸呢？他知道吗？”
我妈摇摇头。
“他不知道。但他可能感觉到了什么。”
“最近他总是盯着我看，问我一些奇怪的问题。”
“他是个聪明人，迟早会发现的。”
“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妈咬着嘴唇。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我不想伤害任何人，但我也不想失去阿城。”
“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很自私？”我看着她，“你想要鱼和熊掌兼得。”
“我知道我很自私。”我妈的眼泪又流了下来，“但是念念，如果你有一天遇到一个真正懂你的人，你就会明白我的感受。”
“爱情是无法自控的。”
我被她的话震住了。
我从来没有想过，我妈会说出这样的话。
在我的印象中，她一直是个传统的家庭主妇，保守，听话。
我没想到她的内心竟然住着这样炽热的情感。
“那现在怎么办？”我问。
“我想见他最后一面，跟他说清楚。”我妈说，“然后断绝联系。”
“真的？”
“真的。”她点头，“我不能为了自己的幸福，毁掉这个家。”
7
第二天下午，我妈约阿城见面。
这次她没有撒谎，直接告诉我她要去见他。
“念念，你要不要一起去？”
我想了想，点点头。
“好，我去。”
我们又来到了“时光咖啡”。
阿城已经在老位置等着了。
看到我跟来，他愣了一下。
“婉儿，这是？”
“我女儿要听我们谈话。”我妈坐下，“也好，有些事该说清楚了。”
我坐在旁边，没说话。
我妈深吸了一口气。
“阿城，我们不能再见面了。”
阿城的脸瞬间白了。
“为什么？是因为……”他看了我一眼。
“因为我有家庭，有责任。”我妈说，“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可是婉儿。”
“没有可是。”我妈打断他，“五年了，我们该结束了。”
阿城沉默了很久。
“是因为正言发现了吗？”
“他还不知道。但迟早会发现的。”
“那我们可以更小心一点。”
“不。”我妈摇头，“我累了，阿城。我不想再欺骗任何人。”
阿城的眼圈红了。
“婉儿，你是我这辈子唯一爱过的女人。”
“我也爱你。”我妈的声音在发抖，“正因为爱你，我不能毁了你。”
“你还年轻，你应该找一个真正属于你的人。”
“我不年轻了。”阿城苦笑，“我今年五十了，还能找到什么人？”
“而且我只要你。”
我妈哭了。
“对不起，阿城。如果能重新选择，我宁愿当年跟你走。”
“但现在不行了。我有女儿，她需要完整的家庭。”
“我也有责任，对正言，对这个家。”
我坐在旁边，心情很复杂。
我以为我会继续恨我妈，但看到她痛苦的样子，我突然觉得很心疼。
她也是个普通女人，也有追求幸福的权利。
只是命运让她在错误的时间遇到了对的人。
“婉儿。”阿城伸手想去握她的手，但还是缩了回来。
“我尊重你的选择。”
“但我想你知道，如果有一天你改变主意，我会一直等你。”
“不要等了。”我妈摇头，“去找一个能给你完整爱情的女人吧。”
他们就这样看着彼此，眼中满含不舍。
我突然觉得，我之前的愤怒有点可笑。
爱情这种东西，真的不是能够控制的。
最后，阿城站了起来。
“那我走了。”
“嗯。”
“保重。”
“你也保重。”
他转身往外走，走到门口的时候又回头看了一眼。
我妈坐在那里，泪流满面。
那一刻，我突然理解了她。
理解了一个女人为了家庭，放弃真爱的痛苦。
8
回到家，我妈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哭了一下午。
我爸敲了几次门，她都没开。
晚饭时间，她出来了。
眼睛肿得像包子。
“怎么了？”我爸关切地问，“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没事。”我妈摇头，“就是有点累。”
我爸没再问。
他从来都是这样，给我妈足够的空间，不会过度追问。
吃饭的时候，我妈一直在掉眼泪。
她努力想控制住，但眼泪就是止不住。
我爸看着她，眼神很复杂。
“婉婉，你到底怎么了？”
我妈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我。
“正言，我们谈谈吧。”
我爸愣了一下。
“好。”
我站起来想走。
“念念，你也留下吧。”我妈说，“这件事和你也有关系。”
我重新坐下。
我妈深吸了一口气。
“正言，这些年，你觉得我们的婚姻怎么样？”
我爸想了想。
“挺好的啊。你是个好妻子，好母亲。”
“但你不觉得我们之间缺少什么吗？”
我爸的表情变了。
他盯着我妈看了很久。
“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我妈的声音颤抖着，“我们之间没有爱情。”
空气瞬间凝固了。
我爸的脸慢慢变白。
“婉婉，你……”
“我不爱你。”我妈闭着眼睛说出了这句话，“我努力了二十多年，但我做不到。”
“我只是把你当成一个很好的室友，一个很好的合作伙伴。”
我爸的筷子掉在了地上。
他弯腰去捡，动作很慢，像个老人。
“为什么现在跟我说这些？”他的声音很轻。
“因为我不想再骗你了。”我妈说，“也不想再骗自己。”
我爸直起身子，看着她。
“是不是有别人了？”
我妈愣住了。
“你……你怎么知道？”
“我不瞎。”我爸苦笑，“这半年你的变化我都看在眼里。”
“化妆，买新衣服，每周都要出去几次。”
“晚上打电话的声音那么温柔，我从来没听过。”
我坐在旁边，大气都不敢喘。
“那你为什么不问我？”
“我怕。”我爸说，“我怕听到答案。”
“我以为只要我装作不知道，事情就不会发生。”
“我以为你只是一时糊涂，过段时间就好了。”
我妈哭了。
“对不起。”
“他是谁？”我爸问。
“我的大学同学。”
“你们……”
“什么都没做。”我妈急忙说，“我们只是聊天，写信。”
“只是精神上的交流。”
我爸笑了。
那种笑比哭还难看。
“精神上的交流？”
“是的。”
“那我们呢？”我爸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我妈，“我们二十多年的婚姻，算什么？”
我妈说不出话来。
“我每天努力工作，努力赚钱，就是想让你们过得更好。”
“我以为我们虽然平淡，但至少相处得不错。”
“我以为你也是爱我的，只是不善表达。”
“结果你告诉我，你把我当室友？”
我爸的声音越来越大。
“你觉得我这二十多年像个傻子一样，被你耍得团团转？”
“不是的！”我妈急了，“你不是傻子，你是个很好的人！”
“好人？”我爸站了起来，“好人就活该被欺骗？好人就活该被当备胎？”
“我没有把你当备胎！”
“那是什么？救生圈？提款机？”
我看着他们吵架，心里五味杂陈。
我本来以为，真相说出来后，会有一种解脱感。
但我错了。
真相有时候比谎言更残酷。
“正言，你听我说。”我妈想解释。
“不用说了。”我爸摆摆手，“我都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
“我明白为什么这么多年，你对我总是那么客气。”
“我明白为什么我们从来没有真正亲密过。”
“我明白为什么我总觉得你像是在完成任务。”
每一句话都像刀子，扎在我妈心上。
她哭得更厉害了。
“我努力过的，真的努力过。”
“我想爱你，但我做不到。”
“做不到就不要结婚！”我爸吼了出来。
“那时候我怀孕了！”我妈也吼了回去，“我不能让念念没有父亲！”
“所以你就拉我当替罪羊？”
“不是替罪羊！你是个好人，我以为我们能好好过下去！”
“好好过？”我爸冷笑，“你觉得这二十多年我过得好吗？”
“你觉得和一个不爱自己的女人生活，我会快乐吗？”
我妈愣住了。
“你……你知道我不爱你？”
“我又不是木头。”我爸坐了下来，“女人爱不爱你，从眼神里就能看出来。”
“你看我的眼神，永远都是礼貌的，疏远的。”
“就像看一个陌生人。”
我听着他们的对话，眼泪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原来我爸这些年也很痛苦。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只是选择了忍受。
“那你为什么不提离婚？”我妈问。
“因为念念。”我爸看了我一眼，“我不想让她在单亲家庭长大。”
“而且我想，也许有一天，你能真正爱上我。”
“哪怕一点点也好。”
我妈哭得说不出话来。
我也哭了。
我们三个人，在各自的痛苦里挣扎了这么多年。
谁都没有错，但谁都不快乐。
9
那天晚上，我爸搬到了客房。
我妈把自己关在主卧里，哭了一夜。
我躺在自己的床上，睡不着。
脑子里乱成一锅粥。
第二天早上，我爸很早就出门了。
我妈坐在餐桌前发呆，面前的早餐一口都没动。
“妈。”我坐在她对面。
“念念。”她看着我，眼睛红肿，“对不起。”
“你不用跟我道歉。”
“我毁了这个家。”
“没有。”我摇头，“这个家本来就是有问题的。”
我妈愣了一下。
“什么意思？”
“我是说，你们貌合神离下维持的家庭，本来就是脆弱的。”
“你们能维持这么多年，已经很不容易了。”
我妈看着我，眼神很复杂。
“念念，你变了。”
“我长大了。”我说，“我开始理解大人世界的复杂。”
“你不恨我吗？”
“恨过。”我实话实说，“但现在不恨了。”
“为什么？”
“因为我觉得你也是受害者。”我看着她，“你被困在一个没有爱情的婚姻里二十多年，这也很痛苦。”
我妈的眼泪又掉了下来。
“念念……”
“但是妈，你们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说，“这对谁都不公平。”
“那你的意思是？”
“离婚吧。”我说出了这三个字。
我妈震惊地看着我。
“念念，你在说什么？”
“我说让你们离婚。”我重复了一遍，“既然彼此都不快乐，为什么还要勉强下去？”
“可是你……”
“我已经二十五岁了，不是三岁。”我打断她，“我有自己的生活，不需要你们为了我牺牲。”
“而且，一个没有爱情的家庭，对我来说也不是完整的。”
我妈沉默了很久。
“如果我们离婚了，你会怪我吗？”
“不会。”我摇头，“我只希望你们都能快乐。”
“真的？”
“真的。”我握住她的手，“妈，人生很短，不要为了别人的期望而委屈自己。”
“去追求你的幸福吧。”
我妈哭了。
这次不是痛苦的眼泪，而是解脱的眼泪。
“谢谢你，念念。”
10
我爸那天很晚才回家。
他喝了酒，脸红红的，走路有点摇摆。
我给他倒了杯水。
“爸，你还好吗？”
“还好。”他坐在沙发上，“就是需要时间消化一下。”
“你和妈谈过了吗？”
“谈了。”他点点头，“我们决定离婚。”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听到这句话，我的心还是揪了一下。
“什么时候？”
“下周去办手续。”我爸看着我，“念念，对不起。”
“你们不用跟我道歉。”我说，“这是你们的选择，我支持。”
“你真的不介意吗？”
“不介意。”我看着他，“爸，其实我早就感觉到你们之间有问题了。”
“只是不想承认而已。”
我爸苦笑。
“我们真的很失败。”
“不是失败。”我说，“只是不合适。”
“有些人天生就不是一路人，强求也没用。”
“但你们都是好人，只是没有遇到对的人而已。”
我爸看着我，眼神里有些欣慰。
“念念，你真的长大了。”
“是啊。”我也笑了，“我终于明白，爱情不是生活的全部，但没有爱情的生活也不完整。”
“你们与其痛苦地纠缠下去，不如勇敢地重新开始。”
“重新开始？”我爸摇头，“我都这个年纪了，还能重新开始什么？”
“为什么不能？”我反问，“你才四十九岁，还有大把的时间。”
“说不定能遇到一个真正爱你的人呢。”
我爸沉默了。
“那你妈呢？”
“她会去找那个阿城吧。”我实话实说。
我爸的表情有些复杂。
“你不恨那个人吗？”
“开始恨过。”我说，“但现在不恨了。”
“他也没有做错什么，只是爱上了不该爱的人。”
“而且他们真的什么都没做。”
我爸点点头。
“我知道。你妈不是那种人。”
“那你恨妈吗？”
我爸想了很久。
“恨过，但现在也不恨了。”
“她也没有选择的余地。”
“如果当年她不嫁给我，念念就不会有完整的童年。”
“从这个角度来说，她也是在牺牲。”
我听着我爸的话，心里很感动。
这个男人，即使在最痛苦的时候，也还在为别人着想。
“爸，你真的是个好人。”
“好人有什么用？”他自嘲地笑了笑，“好人不被爱。”
“不对。”我摇头，“是你还没遇到那个会爱好人的女人。”
“世界那么大，总有人会欣赏你的。”
我爸看着我，眼神里有了一丝希望。
11
一周后，我爸妈去民政局办了离婚手续。
我没有跟去。
我觉得那是他们的事情，应该让他们自己去面对和结束。
他们回来的时候，都很平静。
没有撕破脸，没有争吵，甚至还一起吃了个午饭。
“房子给你。”我爸对我妈说，“我在公司附近租了个小公寓。”
“不用。”我妈摇头，“房子是你买的，应该归你。”
“我不需要这么大的房子。”我爸坚持，“而且念念还要住。”
“念念跟我走。”我妈说。
“不。”我站了出来，“我有自己的安排。”
他们都看着我。
“我打算自己租房子住。”我说，“你们都重新开始，我也要学会独立。”
“念念……”我妈有些不舍。
“妈，我已经二十五岁了，是时候离开家了。”
“而且你们现在都单身，需要自己的空间。”
我爸妈对视了一眼，都没有反对。
当天晚上，我开始收拾东西。
我妈在旁边帮忙，一边收一边抹眼泪。
“念念，你一个人住，妈妈不放心。”
“我会照顾好自己的。”我安慰她，“而且我们又不是不见面了。”
“周末我会回来看你们的。”
“你爸爸那边……”
“我也会去看的。”我说，“你们虽然离婚了，但还是我的父母。”
“这不会改变。”
我妈哭得更厉害了。
“念念，都是妈妈不好，让你承受这些。”
“妈，别这么说。”我抱住她，“你没有做错任何事。”
“人生就是这样，充满了无奈和选择。”
“重要的是，我们都要勇敢地面对未来。”
那天晚上，我们一家三口最后一次坐在一起吃饭。
气氛虽然有些沉重，但也有一种释然。
就像卸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
“念念。”我爸说，“如果有一天你要结婚，一定是因为你们互相爱彼此。”
“不要像我们这样，因为其他原因而勉强结合。也许会日久生情，也许会相看两厌，但是爸爸希望你幸福快乐，不要去赌另一半的。”
“我会的。”我点头。
“还有。”我妈也说，“一定要勇敢地去爱。”
我看着他们，心里很温暖。
即使婚姻失败了，但他们是最好的父母，给了我毫无保留的爱。
他们用痛苦的经历，给了我最好的人生建议。
我感恩她们。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