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的秋天,天黑得贼快。
刚过四点,窗外就只剩一片墨黑。
屋里点了煤油灯,豆大的火苗晃着,把一家子沉默的影子拉长,钉在泥墙上。
晚饭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桌上摆着三样东西。
一盆稀得能照见人影的苞米碴子粥,几个黑乎乎的窝头,还有一小碟芥菜疙瘩咸菜。
妹妹陈欢低着头,小口啃着窝头,大气不敢出。
母亲李玉珍看一眼丈夫,又瞟一眼儿子,想说什么,最后只化成一声叹息,往陈夏碗里夹了块咸菜。
饭桌的主位上,陈金华板着张脸,像块冻透的石头。
他刚吃过了就没怎么动筷子,就着半杯劣质烧刀子,一口酒,一口烟,呛得人嗓子眼发紧。
只有陈夏,吃得格外用力。
一口窝头,一口粥,嚼得咯吱响,把那粗粝寡淡的滋味,狠狠咽下去。
他知道。
这很可能就是父亲断腿前,这个家吃的最后一顿团圆安稳饭了。
前世,就是在这顿饭后,父亲固执地定下了那个致命的计划。
而他,只能在无知和恐惧中,眼睁睁地看着悲剧发生。
但这一世,不一样了。
“咳!”
陈金华重重地清了清嗓子,将手里的烟袋锅在桌腿上磕了磕,烟灰簌簌落下。
他那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扫过全家。
最后落在陈夏身上,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沉声开口。
“今晚早点睡,明个儿卯时准时出发。”
“南山坳那头闹山猪,毁了老王家几亩快熟的苞米,这畜生不除,今年冬天又有几户人家要勒紧裤腰带。”
他顿了顿,像是在宣布一道圣旨。
“老规矩,咱们从北坡那条老路摸上去,抄它的后路,打它个出其不意!”
话音落下的瞬间,整个屋子的空气都凝固了。
母亲李玉珍的脸上血色尽失,手里的筷子“啪嗒”一声掉在桌上。
妹妹陈欢也吓得抬起头,小脸煞白。
靠山屯的人谁不知道,南山坳是林区最凶险的地界之一,地形复杂,野兽横行。
而“闹山猪”,更是山里最记仇、最难缠的畜生!
一旦被激怒,就是不死不休的局面!
就在这死一般的寂静中,一个平静的声音响了起来。
“爸。”
陈夏放下了手里的窝窝头,抬起头,看着自己的父亲。
“今天刮的是西北风。”
一句没头没尾的话,让陈金华眉头皱得更深了。
“刮啥风我不知道?”
他不耐烦地呵斥。
“说正事呢!”
“我说的就是正事。”
陈夏的语气没有半点起伏,冷静的陈述事实。
“‘闹山猪’在南山坳,我们从北坡的老路上去,正好是上风口。”
他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一颗石子,精准地投进了平静的湖面,激起层层涟漪。
“野猪的鼻子比狗还灵,我们人还没靠近,身上的气味就先被风吹过去了。”
陈夏看着父亲那张逐渐僵硬的脸,一字一顿地说道。
“爸,那不叫打猎。”
“那叫敲锣打鼓地告诉它,我们来送死了。”
嗡!
陈金华的脑子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他握着酒杯的手,停在了半空中,手背上青筋暴起。
作为靠山屯的猎王,狩猎队的队长。
他纵横山林几十年,靠的就是这份经验和判断力。
在队里,他说一不二。
他的话就是规矩,就是铁律!
可现在。
他最引以为傲的权威。
竟然被自己那个一向不争气的儿子,当着全家人的面,用一种近乎羞辱的方式,给扒了个底掉!
“你懂个屁!”
羞恼和怒火瞬间冲垮了理智。
陈金华猛地一拍桌子,桌上的碗筷被震得“哐当”作响。
“老子打了一辈子猎,还要你个小兔崽子来教我做事?”
他像一头被激怒的雄狮,瞪着血红的眼睛咆哮。
“那条路我走了几百遍!路最好走,最省力气,速度最快!能抢在天亮前头把它堵在窝里!”
震耳欲聋的咆哮,让李玉珍和陈欢吓得浑身一哆嗦。
妹妹的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却死死咬着嘴唇不敢哭出来。
要是以前的陈夏,恐怕早就被这阵仗吓得噤若寒蝉了。
但现在,他没有。
他甚至连眼皮都没眨一下,平静地迎着父亲那能杀人的目光。
因为,他脑海里那道与黑豹的链接,依旧清晰无比。
院子里的西北风,正卷起老槐树的落叶,打在窗户上,发出“沙沙”的轻响。
风向,就是他最坚实的底牌。
信息差,就是他最大的武器!
“爸,你说的都对。”
陈夏的声音再次响起,出乎意料的平静,却带着一股更强大的穿透力。
“路是好走,速度是快。”
“但你想过没有,一旦被它在上风口提前发现,结果会怎么样?”
他没有给陈金华再次咆哮的机会,语速极快地跟上。
“它有两个选择。要么,跑。南山坳那么大,它随便钻进哪个林子,我们上哪儿找去?白费力气。”
“要么……”
陈夏的声音沉了下去。
“它不跑,回头跟我们玩命!”
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的父亲,那双眼睛里燃烧着一种让陈金华陌生的火焰。
“南山坳北坡那条路,最窄的地方不到两米宽,两边都是陡坡,长满了半人高的灌木!”
“一旦那头发了疯的畜生掉头冲过来,我们十几个人挤在那条道上,是往左躲,还是往右闪?”
“到时候,是人撵猪,还是猪拱人?”
“那不是狩猎,那是被狩猎!我们就是被堵在笼子里的兔子,连个躲的地方都没有!”
“你……你……”
陈金华指着陈夏,嘴唇哆嗦着,那句“小兔崽子”却怎么也骂不出口了。
陈夏说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尖刀,精准地插在他狩猎经验的最核心处。
风向、地形、野兽习性、退路……
这些都是他教给队员们,每次进山前必须考虑的要素。
可今天,他因为急于求成,因为对老路的盲目自信,竟然全都忽略了!
而被指出来的,还是他自己的儿子!
这比当众打他一耳光,还要让他难堪!
“小夏,你少说两句!”
“他爸,你别生气,孩子也是担心你……”
李玉珍终于反应过来,急忙起身,想去拉陈夏,又想去劝丈夫,一时手足无措。
“你闭嘴!”
陈金华冲着妻子吼了一句,胸膛剧烈地起伏着,脸涨成了猪肝色。
他死死地盯着陈夏,眼神里充满了震惊、愤怒,还有一丝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动摇。
这个只会闷头跟在他屁股后面,让他骂两句就缩起脖子的儿子。
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这么可怕了?
这份冷静的分析,这份对战局的精准预判,这份敢于顶撞他的胆气……
这还是他那个不争气的儿子吗?
饭桌上的对决,以陈金华的暴怒和死一般的沉默告终。
他重重地将酒杯往桌上一顿,转身“砰”的一声摔门进了里屋。
屋子里,只剩下压抑的寂静和母女俩惊魂未定的喘息。
陈夏重新坐了下来,拿起那个还剩一半的窝窝头,继续慢慢地吃着。
他知道,自己赢了第一回合。
他在父亲那坚不可摧的权威上,凿开了一道裂缝。
但这还不够。
对付一头倔了一辈子的老牛,光靠嘴炮是拉不回来的。
父亲的面子,比天大。
今晚他被当众驳了面子,明天为了证明自己没错,他说不定会更加固执地按原计划行事。
所以,必须给他一个台阶下。
一个让他不得不信,又不会觉得丢了面子的台阶。
陈夏的目光,再次投向了院子的角落。
在那里,一条瘦骨嶙峋的黑狗,正安静地趴在窝里,耳朵微微耸动,像一尊最忠诚的哨兵。
计划的第二步,也是最关键的一步,就在它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