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笔尖划过试卷的沙沙声中流逝,谢以宁顺利结束了高考,迎来了漫长而放松的暑假。『承君此诺』与『梳打饼杆』的线上友谊也似乎进入了更自然的阶段。他会跟她抱怨初三最后冲刺的压力,会分享他偷偷在准备给好友的礼物,会抱怨最近的睡眠变差。
「饼干饼干,偷偷告诉你个秘密」——承君此诺的消息在屏幕上弹出。
刚结束毕业旅行的谢以宁,带着轻松的心情回复:「什么秘密?终于要给你的四驱车装上「无敌裂空」引擎了?」
「我不打算读高中了」
谢以宁看着这行字,无奈地笑了笑。这太像他会开的玩笑了,一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带着点虚张声势的叛逆。
「好啊,」她顺着他的话调侃,「那我们的「无影剑」大侠打算去哪个江湖闯荡?带上我呗。」
「我说真的!」他仿佛能感觉到她的不信任,急忙补充,「路不是只有一条的,不是吗」
「是是是,路有千万条。」谢以宁依旧没当真,以一个刚走过高考独木桥的“过来人”身份,用一种半是哄劝半是鼓励的语气写道:「但好好读书,考上个好大学,确实是目前最清晰、最稳妥的一条哦。你这么聪明,肯定没问题的。」
她发送出去后,对方沉默了一会儿。就在她以为这个话题已经结束时,他回复了。
「承君此诺:嗯,知道了。还是饼干最好」
这句没头没脑的话让谢以宁有些莫名,但她并未深究,只当是日常聊天结束了。她不知道的是,在她这里得到的这份看似“鼓励”实则“不信任”的回应,让他把后面更真实、更挣扎的想法都咽了回去。他渴望的,不是让她分析利弊,而是一句“无论你选哪条路,我都相信你”的肯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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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学后不久,承君此诺时不时会发来一些照片,照片有些模糊,像是在某个仓库或后台的角落拍的。画面里是一只熟悉的、毛茸茸的玩偶熊爪子,正抱着一瓶矿泉水,背景里能看到其他造型的玩偶服挂在架子上。
「承君此诺:[图片]」
「承君此诺:解锁新地图。有点热热的,但挺好玩的」
谢以宁看着照片,愣了一下,随即笑了。她想起他之前说的“不读高中”的玩笑,心想这大概就是他之前暑假找的兼职拍的照片吧,又拿来忽悠人了。她甚至觉得有点幼稚,觉得他还在逗自己玩。
「梳打饼杆:哇,这是又化身新的打工战士了?体验生活也不错,但高中开学了,精力要跟上哦。」
她以为这只是他生活的一个小插曲。
然而,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他分享的“日常”变得越来越不对劲。不再是偶尔的兼职照片,而是频繁出现各种场景,便利店的整理货架、晚上在广场玩偶头摆在身边休息,手上还拿着传单,甚至还有看着是在工地挖坑的场景。
「梳打饼杆:你……最近的兼职是不是太丰富了?怎么还有工地?晚上不用自习吗?」她终于忍不住问道,心里掠过一丝不安。
「承君此诺:不用呀」
「承君此诺:因为我没接着读了呀」
这行字跳出来的时候,谢以宁正在图书馆,她感觉周围的空气似乎都凝固了。她之前所有的“以为”都被彻底击碎。
「梳打饼杆:什么叫不读了?!你别开玩笑!」
「梳打饼杆:你成绩不差的啊!怎么会不读了呢?是家里出了什么事吗?」
「梳打饼杆:你之前说的……是真的?」
她一连串的问题带着难以置信的焦急。
「承君此诺:真的呀,路又不止一条」
「承君此诺:等我过几天和那个开挖机的混熟点,我让他教我开挖机,不过他们四川人管这叫挖挖机,以后你盖房子可以找我了」
「梳打饼杆:你是为了想见我开的玩笑吗?」
「承君此诺:没有,我真的没读了,我想试一下不一样的路」
「梳打饼杆:家里呢,你爸妈同意吗?」
「承君此诺:没同意,但是他们也管不住我,你是唯一一个支持我的。」
「承君此诺:我觉得现在这样挺好的,真的」
短暂的沉默后。。。
「梳打饼杆:工地……会不会很累,很危险?」
「承君此诺:累是有点啦,比之前那些工作也脏不少,但也挺好玩的!我刚开始那几天拿沙铲手一下就磨破了,现在开始长茧子了」
「承君此诺:每天的快乐就是找一下自己的斗车又被哪个小混蛋偷偷拉走了,有点像寻宝游戏,互相拉走对方的斗车,搞油漆那群人有架子,还给藏到上面去了,我看得到拿不到」
「承君此诺:最搞的就是那个头盔啦,戴着可热了,不戴又不行」
「梳打饼杆:那吃的住的呢?工地环境不会很差吗?」
「承君此诺:住板房,就是那种集装箱一样的,不过是有空调的」
「承君此诺:就是人多,那些红帽子的就是2,3个人一间,我就是8,9个人,晚上睡觉就是各种循环打呼噜」
「承君此诺:他们会一块去门卫那边看电视,我就过去玩,听他们用各地方言吹牛,虽然有些听不懂,就是他们老是爱说不好的笑话,我听着不开心,不过我一般不搭理」
「承君此诺:食堂的最难受,那个做饭的是关系户,晚上老是去打牌,他赢钱我们就吃的好点,他要是输钱我们就没什么好吃的,有时候忙一个上午肉菜只有个炒蛋。」
「梳打饼杆:你都受得了吗?」
「承君此诺:没啥受不了的,还有比我更小的呢」
「梳打饼杆:可这些……毕竟不是长久之计啊。」
「承君此诺:饼干,你怎么也像大人一样,总想着‘长久’」
「承君此诺:在学校,答案都是印在书上的。在这里,答案是我自己动手试出来的。有些人会故意骗我,让我去做那些最不好做的活,但我觉得没什么,对我来说,都是不一样的体验,我想看更大的世界,见更多的东西,做更温柔的人」
「承君此诺:大家都说我应该接着读书,然后上个好高中,考个好大学,以后找个好工作,好好成家立业,这一切的前提好像都是必须好好读书,好像只有一条路」
「承君此诺:但是我觉得不应该完全是这样的,我想看看是不是还有其他可能性,就算没有,起码我真的去试过了,而且我相信这个过程也会是收获」
「承君此诺:我知道你们都觉得我蠢。但我就想试试,不靠读书,就靠我自个,能不能也走出一条不一样的路」
图书馆的冷气开得很足,谢以宁却觉得有一股燥热从心底涌上来,直冲耳膜。
手机屏幕上,「承君此诺」发来的文字,像一块块滚烫的烙铁,烫得她指尖发麻。
「手一下就磨破了,现在开始长茧子了」
她下意识地蜷起自己干净纤细的手指,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一股尖锐的心疼毫无预兆地刺穿了她。那个在游乐园里,用毛茸茸的熊掌小心翼翼递给她温水、为她披上毛毯的少年,那双本该握着笔或摆弄新玩具的手,如今正握着粗糙的沙铲,磨破了皮,长出了茧。
「8,9个人一间,晚上睡觉就是各种循环打呼噜」
「肉菜只有个炒蛋」
她的眼前几乎瞬间就浮现出那幅画面:闷热嘈杂的板房里,一群疲惫的汉子鼾声四起,那个清瘦的少年蜷在属于他的狭窄床位上,或许在昏暗中,还睁着他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睛。他吃的饭菜,要看一个赌徒手气的脸色。
这不是她认知中的任何一种“体验生活”,这是真实的、粗粝的,甚至带着点残酷的生存。而承受这一切的,是一个十五岁半的孩子。
然而,当他用「寻宝游戏」来形容寻找斗车,当她看到那句「对我来说,都是不一样的体验,我想看更大的世界,见更多的东西」时,谢以宁感到一种更深层次的东西在心底崩塌。
她坐在这里,在窗明几净的象牙塔里,算计着绩点,周旋于社团,规划着被无数前人验证过的、稳妥而光明的未来。可屏幕那头的他,却在用青春和身体作为赌注,一头撞进真实而复杂的社会熔炉里,并兴奋地将其视为一场伟大的探索。
她所有准备好的、关于“未来”和“现实”的劝诫,在这一刻显得如此苍白、无力,甚至……有些庸俗。
直到她看到最后那几句。
「做更温柔的人」
这七个字,像一道纯净的光,劈开了她心中所有的混乱与嘈杂。
在充斥着粗俗笑话和刻意欺压的环境里,他没有抱怨世界的恶意,没有变得同样粗粝,反而清晰地、坚定地将「温柔」定为自己追寻的目标。
她终于穿透了他所有洒脱不羁、甚至有些中二的表象,看到了底下那颗闪闪发光的、纯粹而强大的灵魂。
一种混合着震撼、心疼、羞愧与无比欣赏的复杂情绪,像海啸般淹没了她。她发现,自己非但无法再扮演一个劝导者的角色,甚至隐隐地,被他那危险而灿烂的梦想所吸引。
她低下头,手指在冰冷的屏幕上悬停了很久,很久。打了很多字,又删掉。万千思绪,最终只凝结成一句最简单,却也最沉重的话。她按下了发送键。
「梳打饼杆:我知道了。」
「梳打饼杆:你做的很好,真的。」
「梳打饼杆:注意安全,一定,一定要注意安全。」
这句「注意安全」,在此刻承载了千钧重量。它不再仅仅是对于人身安全的担忧,更是对于一个不屈灵魂的祈祷——
「我无法阻止你奔向你的星辰大海,我甚至为你的光芒而目眩神迷。所以,请你务必,完好无损地,走下去。」
作为他精神上的唯一知情者,在巨大的震惊之后,心中涌起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担忧,有不理解,但更深处的,是一种被这种近乎悲壮的勇气所带来的巨大震撼。她仿佛通过他,看到了一个挣脱了所有枷锁的、自由而危险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