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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ICU的灯光,永远白得瘆人。它不似阳光,没有温度,只有一种冰冷的、无孔不入的审视,照得人心底发慌。空气里永远弥漫着消毒水、药物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生命在极限边缘徘徊的微弱气息,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苏萦蜷在紧挨着病床的硬塑料椅上,背脊硌着冰冷的椅背。身上那件借来的宽大病号服空荡荡的,洗去了血污油渍,却洗不掉眉宇间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一股淡淡的、仿佛已沁入骨髓的机油铁锈味——那是属于他的烙印,是她此刻唯一能抓住的真实。

怀里紧紧抱着那个亮银色的金属盒子,盖子敞开着。里面是散乱叠放的嫩黄便签纸,边缘被反复摩挲得卷曲发毛——“茶要喝完”、“别太累”、“饭要热”、“修一辈子”……娟秀又执拗的字迹,此刻是支撑她摇摇欲坠世界的唯一支柱。还有那颗陈旧的、带着岁月油污的金属柠檬,以及那张画着声波和小人的纸片,小人依偎的轮廓在惨白灯光下显得格外温暖又脆弱。

她的目光几乎黏在病床上那张沉睡的脸上。

氧气面罩覆盖了他大半张脸,只露出紧闭的双眼和毫无血色的薄唇。额角的纱布掩盖了狰狞的伤口,留下苍白的虚弱。颈部的纱布也包裹着无声的痛楚。胸口贴着冰冷的电极片,连接着监护仪,屏幕上那条代表心跳的绿色线条微弱而平稳地起伏着,发出单调的“嘀、嘀、嘀”,每一声都敲打在她紧绷的神经上。手臂上的留置针里,暗红的血液混合着透明的药液,缓慢而固执地流入他青筋虬结的静脉。那只缠满厚厚渗血纱布的右手,无力地搭在床边,指端连着血氧监测夹,透出一种令人心悸的青白。

他像一座沉默的山,被冰冷的管线切割、束缚,唯有胸膛随着呼吸机机械的节奏微微起伏,证明着这具伤痕累累的躯壳里,依旧有微弱的火种在顽强燃烧。

苏萦的指尖无意识地蜷缩起来,隔着冰冷的空气,描摹着他紧闭眼睑下疲惫的阴影,描摹着他紧抿的、毫无生气的唇线。心口的位置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反复揉捏,酸涩肿胀。她不敢眨眼,生怕错过他一丝一毫细微的变化。

就在这时,那只搭在床边、缠满纱布的右手,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指尖!

动作微弱得如同蝶翼震颤,却像一道微弱却执拗的光,瞬间刺穿了苏萦心中沉重的阴霾!

“铖哥?”她几乎是屏住呼吸,声音轻得如同耳语,带着巨大的希冀和不敢置信的颤抖,身体不由自主地前倾。

病床上的人依旧毫无声息,只有监护仪规律的滴答声在回应。

苏萦的心沉了一下,巨大的失落感袭来。是错觉吗?她疲惫地靠回椅背,指尖深深掐进掌心,留下月牙形的印记。就在这时——

那只被她放在他完好的左手中、虚虚捏着“茶要喝完”便签的手指,极其艰难地、极其缓慢地,再次蜷缩了一下!

这一次,力道清晰无比!那粗糙的、带着薄茧的指腹,用力地、真实地捏住了那张嫩黄纸片的一角!

“铖哥!”苏萦猛地从椅子上弹起,带倒了脚边那个金属盒子!“哐当”一声,里面的旧金属柠檬和便签纸撒了一地。她顾不上捡,双手颤抖着扑到床边,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他的脸!

他的眼睑依旧紧闭着,浓密的睫毛在惨白灯光下投下深重的阴影。但是!那紧蹙的、如同刀刻般的眉峰,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极其缓慢地、却又无比坚定地……舒展开来!

紧接着,氧气面罩下,那双紧抿的、毫无血色的薄唇,极其艰难地、几不可察地翕动了一下!

幅度很小,却带着一种冲破沉重枷锁的决绝!

“铖哥!你听到了对不对?你醒醒!看看我!”苏萦的声音带着哭腔,巨大的惊喜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所有的堤防。她紧紧抓住他那只捏着便签的左手,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滴落在他冰凉的手背上。

仿佛是感应到了这滚烫的泪水和灵魂深处的呼唤,子书铖紧蹙的眉头又松动了一分。覆盖在氧气面罩下的胸膛,起伏的幅度明显加大了一些。那只被她紧握着的左手,指尖蜷缩的力道更重了,指关节甚至微微泛白,死死攥着那张小小的纸片,仿佛那是连接现实的唯一绳索。

然后,在苏萦屏息凝神、心脏狂跳的注视下,他那毫无血色的唇线,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一个微小得几乎无法察觉,却带着千钧重量的弧度。

如同破开厚重冰层的第一缕微光,带着柠檬的酸涩清冽与铁锈的腥甜血气,带着穿越生死界限的疲惫与温柔,悄然在他冷硬如凿的唇边——

晕染开来。

“奇迹!这简直是医学上的奇迹!”主治医师查房时,看着监护仪上明显趋于平稳的各项数据,又翻了翻最新的检查报告,语气里充满了惊叹,“神经震荡的症状在快速消退!喉部水肿和血肿也吸收得比预期好太多!虽然还在昏迷,但意识层面的活跃度明显提升了!家属的唤醒刺激……效果显著!”他的目光落在苏萦身上,带着由衷的赞许和一丝探究。

苏萦只是疲惫地笑了笑,目光片刻不离病床上那个依旧沉睡的身影。她知道,哪有什么奇迹。是他用骨子里的那股蛮牛般的韧劲,硬生生从鬼门关爬了回来,只为抓住她递过去的那根写着“茶要喝完”的稻草。

子书铖被转入了普通单人病房。阳光终于透过干净的玻璃窗洒了进来,带着暖意。他身上的管线少了许多,氧气面罩换成了更轻便的鼻氧管。额角和颈部的纱布拆掉了,留下粉红色的新生疤痕。那只缠着厚厚纱布的右手也换了药,依旧安静地搁在身侧。

他依旧大部分时间在沉睡,但不再是那种毫无生气的深度昏迷。眉头不再紧锁,呼吸平稳悠长。偶尔,浓密的睫毛会微微颤动,眼珠在眼皮下轻微地滚动,仿佛在挣扎着对抗无边的黑暗。每当这时,苏萦的心就会提到嗓子眼,屏住呼吸,期待着他下一秒就能睁开那双深褐色的眼眸。

她成了病房里最固执的影子。

每天清晨,她都会拧开那只熟悉的保温杯。清冽的柠檬混合着蜂蜜温润的甜香,瞬间驱散病房里消毒水的冰冷气息。她倒出一小杯温热的柠檬茶,用棉签蘸湿,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稀世珍宝,一点一点、小心翼翼地润湿他干裂的唇瓣。看着他无意识微微翕动嘴唇,汲取那点熟悉的酸甜滋味,苏萦的心就像被温热的柠檬水浸泡着,又酸又软。

那只亮银色的金属盒子被她放在床头柜最显眼的位置。里面除了那些便签和旧柠檬,还多了一样东西——那颗在生死关头被他紧握、内部布满螺旋纹路的声波柠檬。此刻,它静静躺在柔软的黑色绒布上,在阳光下闪烁着冰冷而神秘的光泽。苏萦常常拿起它,冰凉的触感硌着掌心。她会轻轻将它放在子书铖那只完好的左手上,让他的指尖无意识地触碰到那光滑微凉的表面。她总觉得,这颗承载着他声音烙印的信物,能传递她的呼唤。

更多的时候,她会像在ICU里那样,握着他的左手,指尖轻轻摩挲着他掌心的薄茧和指腹的硬茧——那是机油和扳手长年累月留下的勋章。然后,拿出便签本和笔,沙沙地写着新的叮嘱,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气音,一遍遍在他耳边絮语:

“铖哥,今天的茶泡淡了点,怕你嗓子受不了……”

“窗外有棵梧桐树,叶子开始黄了,像你熔的那些柠檬糖……”

“陈老师上午来过了,说你声带恢复的基础很好,就是神经需要时间……”

“工具柜……我昨天回去擦了擦,那颗大柠檬……还是很亮……”

她的声音很轻,很柔,带着一种近乎催眠的温柔,像涓涓细流,试图渗透进他沉睡的意识深处。有时说着说着,声音会哽咽,她便用力咬住下唇,将脸埋在他微凉的手背上,汲取那一点微弱却真实的存在感。

这天午后,阳光暖融融地洒满病房。苏萦刚给子书铖润过嘴唇,正握着他的手,低声念着便签上写好的话:“铖哥,修车行旁边那家包子铺……今天出摊了,还是那么香,你……” 话音未落,她猛地顿住!

掌心下,他那只被她握着的手,指尖极其清晰地、有力地蜷缩了一下!力道之大,甚至捏痛了她的手指!

苏萦的心脏瞬间停跳了一拍!她猛地抬头——

病床上,子书铖浓密的睫毛如同受惊的蝶翼,剧烈地颤抖着!眼睑下的眼珠疯狂滚动!紧抿的薄唇微微张开,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发出几声破碎模糊的“嗬……嗬……”声!那只被她握着的手,猛地反手抓住了她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如同铁钳,带着一种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绝望和本能!

“铖哥!铖哥你醒了?!”苏萦失声尖叫,巨大的惊喜让她浑身都在颤抖!她顾不上手腕的疼痛,另一只手慌乱地按向呼叫铃!

就在她指尖即将触碰到按钮的瞬间——

子书铖紧闭的眼睑,如同被沉重的幕布艰难拉开,终于掀开了一条缝隙!

深褐色的眼眸缓缓显露出来。

那里面没有往日的沉静锐利,也没有风暴般的暴怒。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如同浓雾笼罩的迷茫和虚弱。瞳孔在刺目的阳光下微微收缩,涣散的目光毫无焦点地在天花板上游移了片刻,仿佛迷失在时空的乱流里。最终,那茫然的目光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转动,如同生锈的齿轮被强行撬动,带着巨大的滞涩感,一点一点地、最终落在了近在咫尺的苏萦脸上。

他的眼神空洞而陌生,带着一种孩童般的懵懂和巨大的困惑。眉头微微蹙起,仿佛在努力辨认眼前这张布满泪痕、写满惊喜与担忧的脸庞,试图从记忆的废墟中翻找出对应的碎片。

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他粗重而艰难的喘息声在病房里回荡,以及苏萦擂鼓般的心跳。

他深褐色的眼眸在苏萦脸上停留了漫长的几秒钟。那陌生的、带着巨大困惑的眼神,像冰冷的针,刺得苏萦心头发慌。就在她几乎要承受不住这无声的折磨时,他的目光极其缓慢地向下移动,落在了两人交握的手上。

他的左手,正死死地攥着她的手腕。而她的另一只手,还保持着伸向呼叫铃的姿势,指尖微微颤抖。

他的目光又极其缓慢地移向她放在床头柜上的那个敞开的亮银色金属盒子。里面散乱的嫩黄便签纸,那颗陈旧的金属柠檬,还有……那颗内部布满螺旋纹路的声波柠檬,在阳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

最后,他的目光重新落回苏萦脸上。紧蹙的眉头依旧没有舒展,深褐色的眼底翻涌着更加浓重的迷茫和一种……无法言说的疲惫。他沾着干裂血痂的薄唇极其艰难地、几不可察地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

苏萦屏住呼吸,心提到了嗓子眼。

然而,最终从他那干裂唇间溢出的,不是她期盼已久的呼唤,也不是任何清晰的字句。只有一声极其微弱、嘶哑破碎、如同砂纸摩擦着生锈铁管的、带着浓重困惑的短促气音:

“……谁……?”

轰——!

这一个字,如同一道无声的惊雷,狠狠劈在苏萦的头顶!瞬间将她所有的狂喜和期待炸得粉碎!巨大的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血液似乎都冻结了!他……不认识她了?那365个日夜的无声守望,那上千张便签背面的渴望,那声嘶力竭的“萦萦别哭”……都被那场声波风暴抹去了吗?

滚烫的泪水瞬间决堤,汹涌而出!巨大的委屈、心痛和无助如同冰冷的潮水将她彻底淹没。她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滚烫的棉花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被他攥着的手腕传来清晰的痛楚。

“医生!医生!”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绝望的哭腔嘶喊出来,另一只手疯狂地按下了呼叫铃!尖锐的铃声瞬间打破了病房死寂的平衡!

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医生和护士迅速冲了进来。

“病人醒了?”医生快步走到床边,迅速检查子书铖的瞳孔反应和生命体征。

苏萦瘫软在椅子上,泪水模糊了视线,只能无助地看着医生忙碌。她看到子书铖在医生的指令下极其缓慢地眨眼,目光依旧涣散而迷茫,对医生的询问毫无反应,只是眉头越蹙越紧,仿佛承受着巨大的头痛。那只攥着她手腕的手,力道却丝毫没有放松,反而因为周遭的嘈杂和陌生人的靠近而更加收紧,指关节用力到泛白,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

“意识初步恢复,但有明显的定向障碍和逆行性遗忘可能……需要详细检查。”医生神情凝重,一边记录一边对护士吩咐,“准备镇静剂,他现在情绪不稳定,避免刺激……”

护士拿出注射器,透明的药液在针管里折射着冰冷的光。

“不……不要……”苏萦看着那针尖,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她怕这一针下去,他又会沉入无边的黑暗,怕他好不容易挣扎出来的这点意识火花再次熄灭。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忍受检查的子书铖,喉咙里突然发出一声压抑的、如同困兽般的痛苦低吼:“呃——!”

他猛地别开头,试图躲避护士靠近的手,深褐色的眼眸里翻涌起本能的抗拒和一丝深藏的恐慌!攥着苏萦手腕的手力道猛地加重!拉扯间,他盖在身上的薄被滑落一角。

苏萦的目光下意识地追随着他挣扎的动作,猛地定格在他的左胸口——病号服的领口微微敞开,露出了下方一小片紧实的胸膛皮肤。就在靠近心脏的位置,一道清晰的、边缘已经结痂的粉红色长条形印记赫然在目!

那是……那是昨夜在混乱中,她情急之下塞进他领口、试图让他“接住”的那颗声波柠檬,被体温和汗水短暂地烙下的印记!形状、大小,与那颗亮银色的柠檬完美吻合!

如同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入苏萦混乱的脑海!她猛地挣脱被他攥得生疼的手腕(那力道让她痛呼出声),不顾一切地扑向床头柜!她一把抓起金属盒子里那颗冰冷沉重的声波柠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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