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冲那句平淡却又蕴含着万钧之力的反问,让整个聚义厅内那刚刚才热烈起来的气氛,瞬间降至冰点。
史进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他端着酒碗,满眼都是纯粹的、未曾被江湖染黑的疑惑,好奇地问道:“林教头此话何意?我听闻,梁山泊一百零八位头领,个个义薄云天,情同手足,不是说……都是义气为重的亲兄弟吗?为何……为何会闹到要离开的地步?”
在他朴素的江湖观里,兄弟,就该是两肋插刀,同生共死。
他无法理解,像林冲、鲁智深、武松这样的盖世英雄,为何会选择离开那个被天下好汉都视作圣地的梁山泊。
听着史进这天真无比的话语,鲁智深忍不住发出一声不屑的冷哼,端起酒碗,将头扭到了一边。
武松更是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只是自顾自地,用指节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一连串沉闷的、压抑的声响。
林冲看着史进那张写满了真诚与不解的脸,心中再次发出一声叹息。
他知道,眼前这个年轻人,就像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热血、纯粹,但也正因如此,才更容易被宋江那种伪君子的“仁义”外皮所蒙骗。
也罢。
看在王进教头的份上,看在他这一片赤诚的份上,今日,我便亲手打碎你心中那可笑的幻想!
“史家兄弟,你可知,就在我们离开梁山的前一个时辰,你的那位‘天下第一好汉’宋江哥哥,刚刚对我三兄弟,下达了‘格杀勿论’的命令吗?”
林冲的开场白,平淡,却又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了史进的心上!
“什么?!”史进骇然失色,手里的酒碗一晃,险些将酒水都洒了出来,“这……这不可能!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
“误会?”林冲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那我就将这场‘误会’,原原本本地,说与你听。”
当下,林冲便将那日忠义堂上,自庆功宴开始,到他们三人杀出梁山为止,所发生的一切,都用一种不带丝毫感情色彩的、陈述事实的语气,缓缓地,道了出来。
他没有添油加醋,也没有刻意渲染。
因为他知道,有些事实,本身就比任何添油加醋的故事,都更加触目惊心。
“……那场庆功宴,从一开始,就不是为了庆功,而是宋江与吴用,为了试探众人对‘招安’的态度,而设下的一场鸿门宴。”
“……他先是假惺惺地,说了一番为了兄弟们前程着想的漂亮话,然后便让乐和,唱起了那首鼓吹招安、令人作呕的小曲。”
“……智深兄弟性情刚烈,忍无可忍,当场发作。而我,也实在无法忍受那虚伪的嘴脸,便站了出来,与他对峙。”
史进静静地听着,脸上的表情,随着林冲的叙述,在不断地变幻。
当他听到宋江竟一心只想着招安,要去给那些残害好汉的朝廷当狗时,他的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眼神中露出了明显的不认同。
“……宋江见图穷匕见,便对我动了杀心。他麾下的王英,更是第一个跳出来,想要拿我立功。”
“那王英,罪恶滔天,好色成性,早已对我身旁的扈三娘姑娘垂涎三尺。我见他言语猥琐,不知死活,便一枪,结果了他的性命。”
听到这里,史进的呼吸猛地一窒!
他虽然也是热血好汉,但也知道,在聚义厅上,斩杀自家兄弟,这是何等严重的大罪!
“……我杀了王英,彻底激怒了宋江。他座下的双枪将董平,立刻便对我痛下杀手。我与他交手,不出十招,便将他重创。”
林冲的语气,依旧平淡。
但史进,却是听得心惊肉跳,后背发凉!
他虽然自负武艺,但也知道,以自己的本事,在董平手下,恐怕连二十招都走不过。而林冲,竟然只用了十招,便将董平打得吐血败退?
这位林教头的武艺,到底已经强到了何等恐怖的境地!
林冲没有理会史进的震惊,他只是稍稍停顿了一下,然后,说出了那句足以彻底击碎史进所有幻想的话。
“董平败退之后,宋江,终于撕下了他最后一片伪善的面具。”
“他亲口,对他身边的花荣、秦明等人下令,让他们‘并肩子上’,说‘今日,决不能让我活着离开忠义堂’!”
轰!
这句话,如同一道九天神雷,狠狠地劈在了史进的天灵盖上!
他整个人,彻底僵住了。
端着酒碗的手,就那么停在了半空,一动不动,仿佛变成了一尊石雕。
他的脑海中,一片空白,只剩下林冲那句冰冷的话语,在不断地、疯狂地回响。
“决不能让他活着离开忠义堂!”
“决不能让他活着离开忠义堂!”
……
这……
这真的是那个传说中“仁义无双”、“视兄弟如手足”的及时雨宋江,能说出来的话吗?
这哪里是什么兄弟!
这分明就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土匪头子!
林冲看着史进那张血色尽褪的脸,继续用那不带一丝波澜的语调,为这个故事,画上了最后的句号。
“……花荣被逼无奈,将箭对准了我。秦明大哥,也提着狼牙棒冲了上来。”
“若非智深兄弟和武松兄弟仗义出手,我们三人,恐怕早已死在了那座所谓的‘忠义堂’上。”
“我们一路从山上血战而出,这才侥幸逃得一条性命。”
说完了。
林冲说完之后,便不再言语,只是端起酒碗,轻轻地抿了一口。
整个聚义厅,陷入了一片死寂。
落针可闻。
只剩下史进那越来越粗重、如同破风箱般的呼吸声。
林冲的话,像是一把最锋利的锥子,狠狠刺破了他心中那个关于“梁山好汉、忠义无双”的美好气泡,将其中最丑陋、最肮脏、最冰冷的现实,血淋淋地,展现在了他的面前。
他端着酒碗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豆大的冷汗,从他的额角,一颗一颗地渗了出来,顺着他苍白的脸颊,缓缓滑落。
他张了张嘴,想要反驳,想要说这都是假的,想要说林教头你一定是被奸人蒙蔽了。
可是,看着林冲那双坦荡而冰冷的眼睛,看着鲁智深那不屑的冷哼,再看看武松那沉默却胜过千言万语的态度……
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知道,林冲说的,都是真的。
“这……这怎么可能?”
史进脸上的血色,在这一刻彻底褪尽。他失魂落魄地,将那碗停在半空的酒,一口灌进了嘴里,仿佛是想用这烈酒,来麻痹自己那即将崩溃的神经。
他喃喃自语,像是在问林冲,又像是在问自己。
“宋江哥哥……他怎么会……是这样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