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所有人都停下了手里的活计,神情紧张地望着远处。
只见荒原的地平线上,出现了几个晃晃悠悠的黑点。
黑点越来越近,逐渐能看清是几个人影。
他们走得极慢,步履蹒跚,与其说是在走,不如说是在挪。每个人都佝偻着背,像被沉重的、无形的东西压垮了。
李五和赵四已经抄起了削尖的木棍,一脸戒备地护在陈氏和孩子身前。
“将军,什么来路?”赵四压低了声音,手心全是汗,“看着不像官兵。”
萧远没有说话。
他只是站在那里,高大的身影像一尊沉默的雕塑,那双深邃的凤目微微眯起,透出一种鹰隼般的锐利。
那几个人,终于挪到了营地近前。
一共三个人,两男一女,身上穿着破烂不堪的囚服,形容枯槁,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架子,眼窝深深地陷了下去,嘴唇干裂得全是血口子。
当他们看到眼前这座虽然简陋、却真实存在的土房子,看到那口正在向外渗水的浅井,看到火堆上残留的狼骨时,三个人全都僵住了。
其中一个年纪稍长的男人,难以置信地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浑浊的眼珠里充满了茫然和困惑。
“海……海市蜃楼?”他喃喃自语,声音沙哑得如同两片砂纸在摩擦。
另一个年轻些的,直勾勾地盯着从屋里冲出来的林穗,突然“扑通”一声,双膝跪地。
“仙女……是仙女娘娘下凡了吗?”他嘴里念念有词,眼神狂热又绝望,“求仙女娘娘发发慈悲,给我们一口水喝吧……我们不是坏人,我们就是饿的……快活不下去了……”
说着,他竟对着林穗的方向,砰砰地磕起头来。
林穗被这突如其来的操作,搞得一愣。
仙女?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沾着泥点的粗布衣服,和一双灰头土脸的脚。
这形象,离仙女是不是有点远?
她还没来得及说话,旁边的李五先警惕地开了口:“你们是什么人!从哪儿来的!”
那几个人被他一喝,吓得缩成一团。
“我们……我们是从西边那个流放点逃出来的……”年纪大的男人哆哆嗦嗦地回答,“那里……没吃的了,官差也跑了,再不走,就只能等死了……”
“逃出来的?”赵四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咱们这儿也是流放犯,你们跑我们这儿来干什么?我们也没余粮!”
他的话很现实,也很残酷。
他们自己都还在温饱线上挣扎,多一张嘴,就多一分风险。
陈氏抱着孩子,默默地往后退了两步,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排斥。她见过的惨事太多了,一个母亲的本能,让她对任何外来者都抱有最深的戒心。
气氛,瞬间变得紧张而微妙。
一边是饿得奄奄一息,眼中只剩下求生本能的流民。
一边是刚刚建立起一点点安全感,生怕这一切被打碎的“原住民”。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萧远,终于开口了。
“西边的营地,主官是谁,押送官差几人,囚犯多少。”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每个字都问得清晰无比。
那几个流民被他问得一懵。
年纪大的那个男人结结巴巴地回答:“主……主官姓王,叫王麻子……官差原来有二十个,后来跑得只剩七八个了……犯人……犯人原来有两百多号,现在……现在不知道还剩多少了……”
萧远继续问:“为何逃跑。”
“没……没吃的了……”年轻的那个抢着说,“最后的存粮半个月前就吃完了,大家开始挖草根,啃树皮……后来……后来就开始有人失踪……晚上能听见……听见啃骨头的声音……”
他说到这里,全身都开始发抖,脸上是极致的恐惧。
“我们怕……怕再不跑,下一个被吃的,就是我们了……”
这话一出,李五和赵四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人吃人!
这三个字,让这片荒原的残酷,血淋淋地展现在所有人面前。
林穗的心也沉了下去。
她仔细观察着这三个人。
他们说话时眼神虽然恐惧,却没有闪躲。皮肤因为长期暴晒和缺水,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暗沉色,嘴唇的干裂和眼窝的凹陷,都不是短期内能伪装出来的。
“你们身上,可有伤?”林穗突然开口问道。
三人都是一愣。
那个唯一的女人,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的胳膊。
萧远目光一凝,沉声道:“把手拿开。”
只见她的手臂上,有一排清晰的、带血的牙印。
“这是……”陈氏失声惊呼。
“不是人咬的!”女人吓得快哭了,急忙解释,“是……是饿疯了的野狗!我们从营地跑出来的时候,被野狗追……我……我跑得慢……”
萧远走上前,蹲下身,仔细查看了那个伤口。
林穗也凑了过去。
她能看出来,伤口边缘参差不齐,齿痕很深,确实更符合犬科动物的咬合特征。而且伤口周围没有明显的化脓,说明受伤时间不长,也侧面印证了他们是刚刚逃出来不久。
“他们没有说谎。”林穗站起身,对萧远轻声说,“从生理体征上看,他们处于严重饥饿和脱水的状态,这是装不出来的。那个伤口,也确实是动物咬伤。”
她用的是“生理体征”这种奇怪的词,但萧远听懂了她的意思。
他站起身,目光扫过眼前的三个人,又看了看自己身后神情各异的“家人”。
李五和赵四脸上是同情和犹豫。
陈氏依旧是恐惧和不安。
这是一个难题。
接纳他们,意味着要分享本就稀缺的食物和水,意味着要承担未知的风险。
驱逐他们,等于眼睁睁地看着三条人命,消失在这片荒野里。
萧远沉默了片刻。
然后,他看向那三个已经快要绝望的流民,用一种不容置辩的语气,宣布了他的决定。
“可以留下。”
三人眼中瞬间爆发出狂喜的光芒。
“但是,”萧远的话锋一转,声音冷硬如铁,“我这里,不养闲人。”
“想活命,就得干活。挖土、和泥、盖房子,能干什么,就干什么。每天的食物,按你们干的活来分配。”
“若有偷奸耍滑,或是有任何异心……”
他没有说下去,但那冰冷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我们干!我们什么都干!”年纪大的男人激动得语无伦次,带着另外两人,拼命地磕头,“谢谢将军!谢谢将军的大恩大德!”
“还有,”萧远看向林穗,言简意赅,“检查。搜身。”
防人之心不可无。
这是他作为将领的本能。
林穗点点头,表示明白。
她让陈氏帮忙,将那个女人带到一边,仔细检查了身上有没有藏匿武器或者其他可疑物品。
而萧远,则亲自搜了那两个男人的身。
结果自然是一无所获,他们除了身上这身破烂衣服,穷得比鬼都干净。
危机暂时解除。
林穗指挥着李五,先给那三个人分了些水和一点点烤肉干。
三个人拿到食物,狼吞虎咽,吃得太急,差点噎死过去。
看着他们那副样子,营地里原本紧张的气氛,也慢慢缓和下来。
林穗看着那个跪地喊她仙女的年轻人,忍不住起了点逗弄的心思,走过去问他:“你刚才为什么说我是仙女?还会点沙成水?”
年轻人咽下嘴里的肉干,一脸认真地说:“我们远远地看见这里有房子,还有绿色的东西,都不敢信。这片沙地,连草都活不了,怎么可能有人住?不是海市蜃楼,就一定是神仙住的地方。您从屋里出来,就像画里的人一样,肯定就是仙女了!这点沙成水,不是仙术是什么?”
林穗听得哭笑不得。
她又想了想,小声嘀咕了一句。
“再说了,我要真会法术,也得学点石成金啊,谁学点沙成水这么没钱途的技能。”
她声音虽小,却被旁边给她递水囊的萧远听了个正着。
男人递水的动作顿了一下,侧过头,用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看了她一眼。
林穗心里咯噔一下,赶紧闭嘴。
忘了这男人耳朵尖得跟顺风耳似的。
就在这时,那个年纪最大的流民,喝完水,缓过了一点劲儿,像是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脸色又变得惨白。
他挣扎着站起来,对着萧远,声音发颤。
“将军!你们……你们要小心啊!”
“我们之所以拼了命也要往东边跑,是因为……因为西边,不只是没了活路……”
“那伙马匪!盘踞在黑风山的马匪,最近越来越猖獗了!”
“他们以前只是抢粮抢东西,现在……现在他们开始直接抢人了!抓到的人,男的当奴隶,女的……女的就……”
他没敢说下去,但所有人都明白那意味着什么。
“前几天,他们冲进了一个小流放点,把里面所有能动的人,都给掳走了!”
“我们营地的人都说,下一个,就轮到我们了!这里离西边不远,他们迟早会找过来的!”
这话,像一块巨石,重重地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刚刚因为房子盖好而升起的那点安稳和喜悦,瞬间被一种更沉重的危机感,冲得烟消云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