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下了王嫂,赵金珠的心里,像是有了一块压舱石。
“锦绣合作社”这艘小船,终于有了第一个水手和第一面帆。
但这还远远不够。
光靠王嫂一个人的苏绣手帕,产品太单一,产量也有限,撑不起一整个合作社的门面。
在赵金珠那个磨毛了的笔记本里,除了苏绣手帕,还记录着另一项极具潜力的“核心资产”。
酱菜。
更准确地说,是张姐做的酱菜。
张姐,全名张凤兰,丈夫是军区里的技术干部,正经的大学生,戴着眼镜,斯斯文文。
因为丈夫的身份,张姐在大院里自带一份旁人没有的清高。
她不爱凑堆说家长里短,手里总捧着本书,说话慢条斯理,从不和人红脸。
她家的窗台,别人家都种葱种蒜,她家养着一盆精贵的兰花。
这种清高,也体现在她的手艺上。
大院里谁家不会腌个萝卜干、雪里蕻?但只有张姐的酱菜,是一绝。
她做的酱八宝,黄瓜、藕丁、花生、杏仁……每一样都脆生生的,酱香浓郁又不会咸得发苦,那味道,比国营酱菜厂里卖的高级货还好。
可这酱菜,金贵得很。
张姐从不轻易送人,只在逢年过节,或者谁家有特别大的情分时,才会送上一小玻璃瓶。
能收到张姐的酱菜,在大院里,是件有面子的事。
赵金珠的目标,就是这门能换来“面子”的手艺。
她敲响张姐家门的时候,心里已经盘算好了十八套说辞。
开门的是张姐。
她穿着一件干净的白衬衫,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看到赵金珠,脸上露出礼貌而疏离的微笑。
“是赵大姐啊,快请进。”
屋子里果然和别家不一样。
没有乱堆的杂物,地板擦得发亮,空气里没有煤烟味,只有一股淡淡的书卷气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酱香。
赵金-珠的鼻子动了动,眼睛亮了。
“张妹子,你这屋子真敞亮。”赵金珠客套了一句,目光却已经锁定了墙角的一个酱坛。
张姐给赵金珠倒了杯水,在她对面坐下,姿态端庄。
“赵大姐找我,是有什么事吗?”她开门见山,语气里带着一种“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了然。
赵金珠也不兜圈子。
她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省心。
“妹子,我今天来,是想跟你谈一笔生意。”
“生意?”张姐的眉毛,几不可察地挑了一下,那两个字从她嘴里说出来,仿佛沾了尘土。
“没错。”赵金-珠身体微微前倾,拿出了对付王嫂时一半的气势,“妹子你的酱菜手艺,整个大院谁不竖大拇指?我赵金-珠走南闯北,就没吃过比你这还好吃的酱菜。”
先扬后抑,是谈判的基本功。
张姐的脸上,果然露出一丝笑意。对于自己的手艺,她是有绝对自信的。
“赵大姐过奖了,就是自己琢磨的,解个馋罢了。”
“解馋?”赵金珠摇了摇头,眼神变得锐利,“妹子,你这可不是解馋,这是宝贝!是能换成钱的宝贝!”
她把合作社的计划,简明扼要地说了一遍。
“……王嫂的刺绣,你的酱菜,都是咱们合作社的拳头产品。我们把它做出来,包装好,卖到友谊商店,卖给外宾!这叫为国创汇!”
她特意把“为国创汇”四个字咬得很重。
她以为,对张姐这种有思想觉悟的知识分子家属,这顶大帽子应该很管用。
然而,她失算了。
张姐脸上的笑意,一点点地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冰冷的审视。
她静静地听完,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才慢悠悠地开口。
“赵大姐,你的意思是,让我把做的酱菜,拿出去卖钱?”
“对!我们合作!你出技术,我跑销路,赚了钱,你拿大头!”赵金珠以为她心动了。
“呵呵。”
张姐笑了,一声轻笑,充满了嘲讽和不屑。
“赵大姐,恕我直言,你这是在……瞎折腾。”
赵金-珠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张姐放下茶杯,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像一把小银锤,敲在赵金-珠的计划上。
“我做酱菜,是为了朋友邻居尝个鲜,图的是一份人情味。你送我一棵白菜,我回你一瓶酱菜,这叫礼尚往来。”
“可一旦沾了钱,味道就变了。”
她的目光,扫过赵金珠,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怜悯。
“那它就不叫酱菜了,叫商品。商品,是冰冷的,没有感情的。”
“我做的东西,是用来分享的,不是用来交易的。”
她站起身,走到那盆兰花旁边,轻轻抚摸着叶片。
“而且,我也不缺钱。老周的工资,足够我们一家开销。我不需要靠这点手艺,去换那些‘俗气’的东西。”
“俗气”。
这个词,像一根针,扎得赵金-珠心里很不舒服。
“所以,赵大姐,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这事,我干不了,也不想干。”
“我的酱菜,只送朋友,绝不售卖。”
话说到这个份上,就是逐客令了。
赵金珠的第一次说服,以彻底的失败告终。
她走出张姐家干净得一尘不染的门,心里憋着一股火。
不是被人拒绝的恼怒,而是一种价值观被挑战的憋闷。
她头一次发现,不是所有人都吃她“算账”那一套。
有的人,活在“人情”和“风骨”里。
这骨头,比她想象的,还要硬得多!
王嫂很快就听说了这事。
她提着一颗白菜,小心翼翼地进了赵金珠的家门,脸上写满了担忧。
“金珠姐,我……我听说了,你去找张姐了?”
赵金珠正在笔记本上写写画画,头也没抬。
“嗯。”
“她……她没同意,是吧?”王嫂的声音小得像蚊子。
赵金珠停下笔,看着她,“你怎么知道?”
“哎哟,我的好姐姐!”王嫂急得直跺脚,“你还不知道张姐那个人?她跟我们不是一路人!人家丈夫是高级工程师,是知识分子!她自己也整天看书,清高得很!”
“她做的酱菜,团长家的儿媳妇开口要,她都未必给。她觉得咱们这些家庭妇女,整天凑在一起不是纳鞋底就是说闲话,俗气!”
“她怎么可能跟咱们一起‘瞎折腾’这个?”
王嫂把从别人那里听来的,张姐的原话,学了个七七八八。
“金珠姐,我看这事就算了吧。张姐这块骨头,太难啃了。咱们就好好做手帕,也能挣钱。”
王嫂是真心实意地劝她。
在她看来,去说服张姐,就像是让一个秀才去跟兵谈理想,根本说不通。
赵金-珠沉默了。
她看着笔记本上,“锦绣合作社”的规划。
“产品线一:苏绣手帕(高端礼品)”
“产品线二:特色酱菜(日常消费品,走量)”
手帕是门面,是用来打响名声,赚大利润的。
但酱菜,才是能让合作社快速回笼资金,让更多嫂子有活干,有钱赚的“现金牛”!
两条腿走路,才能走得稳。
放弃张姐,就等于自断一臂。
“不行。”
赵金珠吐出两个字,斩钉截铁。
“这块骨头,必须啃下来!”
王嫂愣住了,“可是……她油盐不进啊!钱,她不缺。名,她不爱。咱们拿什么说动她?”
赵金珠的眼睛,眯了起来。
那双总是精光闪闪的眸子里,闪过一丝狐狸般的狡黠。
“正面攻不进去,咱们就侧面迂回。”
她站起身,在屋子里踱了两步,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她不是清高吗?她不是爱惜自己的羽毛,觉得自己的手艺是艺术吗?”
“那我就让她亲眼看看,她的‘艺术’,要是落到我这种‘俗人’手里,会变成什么德行!”
王嫂听得云里雾里,“姐,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赵金-珠拍了拍她的肩膀,压低了声音。
“嫂子,你明天帮我个忙。去菜市场,把那些最便宜,歪瓜裂枣的黄瓜、萝卜、辣椒,都给我买回来。越多越好!”
“啊?买那些干什么?不好吃的。”
“我就要不好吃的!”赵金珠的笑容,越发深不可测,“咱们,也要做酱菜!”
王嫂的眼睛,瞬间瞪得像铜铃。
“姐!你疯了!咱们哪会做那个!再说了,你去做酱菜,不是明摆着跟张姐打擂台吗?这……这以后还怎么在院里做人啊!”
“我就是要跟她打擂台!”赵金珠冷哼一声,“不过,不是跟她比好,是跟她比烂!”
“她不是觉得把手艺变成商品很‘俗气’吗?”
“那我就让她看看,一个真正的俗人,是怎么糟蹋这门手艺的!”
“我要让她心疼!让她坐不住!让她自己送上门来!”
赵金珠的这番话,彻底颠覆了王嫂的认知。
她张着嘴,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她觉得,眼前的金珠姐,不像个生意人,倒像个运筹帷幄、准备挖坑埋人的将军!
第二天,军区大院里出现了一道奇景。
就在院子中央,最显眼的公共水池边上,赵金珠摆开了一个巨大的阵仗。
几个大盆里,堆满了王嫂买回来的,蔫头耷脑、奇形怪状的蔬菜。
赵金珠卷着袖子,拿着一把菜刀,“哐哐哐”地,也不管什么形状,胡乱地把那些黄瓜萝卜切成大小不一的块。
王嫂在一旁,急得满头是汗,想帮忙又不敢,想劝又不敢开口。
这动静,很快就吸引了院里无所事事的军嫂们。
三三两两的人围了过来,指指点点。
“哟,这不是赵金珠吗?她这是干嘛呢?”
“好像是要腌咸菜。”
“就她?她会吗?看她那切菜的架势,悬!”
恰在此时,那个最爱搬弄是非的刘红梅,扭着腰走了过来。
她一眼就看到了赵金珠面前那堆卖相极差的蔬菜,嘴角立刻撇出讥讽的弧度。
“哎哟,赵大姐,您这是发财了?买这么多菜,准备开菜市场啊?”
赵金-珠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手里的刀剁得更响了。
王嫂脸皮薄,连忙解释:“红梅,金珠姐这是……这是准备做点酱菜。”
“酱菜?”刘红梅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声音陡然拔高了八度,“就用这堆烂菜叶子?做酱菜?你们别是想钱想疯了吧!”
她这话,就是故意说给周围人听的。
赵金-珠终于停下了手。
她擦了擦额头的汗,看着刘红梅,露出了一个朴实又带点憨厚的笑容。
“是啊,就是准备做点酱菜,卖钱。”
她不仅承认了,还说得理直气壮。
“王嫂的手帕,是要卖给外宾的,那叫‘锦绣’。我这酱菜,就卖给咱们自己人,便宜!管够!就叫‘糊涂’酱菜!”
“噗——”
周围有人没忍住,笑了出来。
糊涂酱菜?这名字也太实在了。
刘红梅笑得花枝乱颤,“赵大姐,你可真会开玩笑。就你这手艺,做出来能吃吗?别把人吃进医院里去!”
“怎么不能吃?”赵金珠一脸认真地拿起一捧盐,哗啦一下,倒进了盆里,连搅都懒得搅。
“咸菜嘛,不就是图个咸吗?盐放足了,保证十年都坏不了!”
她又拿起一瓶酱油,咕咚咕咚倒进去半瓶。
“再来点酱油,上上色。看着黑乎乎的,就有食欲了!”
她这番惊世骇俗的“酱菜理论”,把在场的所有人都震住了。
包括躲在不远处,假装择菜,实则竖着耳朵听的几个嫂子。
天啊!
这是腌咸菜吗?
这简直是在糟蹋粮食!
盐不要钱吗?酱油不要钱吗?
这么搞出来的东西,狗都不吃吧!
刘红梅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行!赵大姐,你可真行!等你这‘糊涂酱菜’做出来了,我第一个买!我倒要看看,怎么个糊涂法!”
“好说!好说!”赵金珠笑呵呵地应着,手底下却没停,继续她那粗暴狂野的“制作”过程。
这边的动静,像长了翅膀一样,不到半小时,就传遍了整个大院。
“听说了吗?那个赵金珠,要自己做酱菜卖!”
“听说了!她简直是胡来!把盐当不要钱似的往里倒!”
“她还给起名叫‘糊涂酱菜’,我看她人就是个糊涂蛋!”
“这是要跟张姐别苗头啊!可惜,画虎不成反类犬,丢人现眼!”
这些话,一字不落地,传到了正在屋里看书的张姐耳朵里。
给她传话的,是住在她对门的李嫂。
“张姐,你是没看见那场面,简直是没眼看!她把好好的菜,就那么给糟蹋了!还大言不惭地说要卖钱!这不是坑人吗?”
“这不是败坏咱们大院自己做酱菜的名声吗?以后人家一提大院的酱菜,想到的就是她那黑乎乎、咸死人的‘糊涂酱菜’!”
张姐的眉头,一开始只是微微蹙起。
当她听到“败坏名声”这四个字时,手里的书,终于“啪”的一声,合上了。
她可以不在乎赵金-珠是不是在“瞎折腾”。
她可以不在乎赵金-珠是不是想钱想疯了。
但她不能容忍,有人用一种如此粗鄙、如此不堪的方式,去侮辱一门手艺!
那是她引以为傲,并为之倾注了心血的手艺!
赵金-珠的行为,在她看来,已经不是“俗气”了,而是一种亵渎!
“她人呢?”张姐站了起来,声音里压着一股怒火。
“就……就在院子水池那儿呢!”
张姐二话不说,拉开门就冲了出去。
她那件干净的白衬衫,在风中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
院子里,赵金-珠正准备把她那盆“杰作”装进坛子里。
刘红梅等人还在旁边看热闹,等着看最终的笑话。
就在这时,一声清脆又愤怒的断喝传来。
“住手!”
所有人回头,只见张姐铁青着脸,快步走了过来。
她那双总是平静如水的眼睛里,此刻燃烧着熊熊的怒火。
她径直走到赵金-珠面前,指着那盆颜色诡异、散发着浓重生咸味的混合物,声音都在发抖。
“赵金-珠!你管这个叫酱菜?!”
赵金-珠抬起头,脸上还是那副憨厚又无辜的表情。
“是啊,张姐。有什么问题吗?”
“问题?!”张姐气得笑了起来,“你这不叫酱菜!你这叫腌盐巴!你这是在浪费东西!是在骗人!”
“我没有骗人啊。”赵金珠一脸坦然,“我都说了,这叫‘糊涂酱菜’。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有人买,我就卖。”
她顿了顿,叹了口气,语气里充满了无奈。
“我也想做讲究的,好吃的。可是我不会啊。”
“我去找你,想请你这个行家出山,你不愿意。你说卖钱俗气,脏了你的手艺。”
她的目光,缓缓扫过张姐,变得尖锐起来。
“你不愿意干,总得有人干吧?合作社要开张,嫂子们等着米下锅。”
“既然讲究的、阳春白雪的你看不上,那我就只能做我这种下里巴人的。”
“反正,在您眼里,不都是‘俗气’的商品吗?又有什么区别呢?”
赵金-珠的这番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精准地插进了张姐的心窝。
是啊!
有什么区别?
在她眼里,用粗制滥造的“糊涂酱菜”换钱,和用精工细作的“八宝酱菜”换钱,本质上都是“俗气”的交易。
可……真的没有区别吗?
看着眼前那盆惨不忍睹的东西,再想想自己坛子里那些宛如艺术品的酱菜。
如果它们都被贴上“商品”的标签,以同样“俗气”的方式被卖掉……
一种前所未有的恶心和愤怒,涌上了张姐的心头。
不!
绝不可以!
她可以忍受自己的手艺被束之高阁,但绝不能忍受它被一个门外汉以如此拙劣的方式模仿和玷污!
这是对她所有心血和骄傲的公开羞辱!
赵金-珠看着她变幻莫测的脸色,知道火候到了。
她拿起勺子,作势就要把那些“垃圾”往坛子里舀。
“行了!就这么封起来,过个十天半个月,就能卖了!”
“你敢!”
张姐一个箭步冲上来,一把夺过了赵金-珠手里的坛子,重重地放在地上。
她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死死地瞪着赵金-珠。
“赵金-珠,你就是个疯子!是个土匪!”
“我不是土匪,我只是个想挣钱的俗人。”赵金-珠摊了摊手。
张姐被她这副滚刀肉的样子气得说不出话来。
良久,她深吸一口气,仿佛做出了一个无比艰难的决定。
她指着那盆菜,咬牙切齿地说道:“把这些,全都给我倒了!”
赵金-珠眼睛一亮,却故作惊讶:“倒了?这可都是钱买来的!”
“我赔给你!”张姐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她死死地盯着赵金-珠,眼神里充满了挣扎、不甘,但更多的是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你想卖酱菜,是吗?”
“行!”
“我来做!”
“但是!”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我,有我的规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