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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海岛的月,总是与中原不同。

一轮满月浮在黛色波涛之上,被氤氲的水汽包裹着,晕开朦胧的光华。潮水不知疲倦地拍打着礁石,哗啦作响,如同大海沉稳的呼吸。桃兮然提着一盏琉璃灯,独自走过府邸的九曲回廊。灯影在青石板上摇曳晃动,漾开圈圈涟漪,仿佛每一步都踏碎了满地的月光。

咸腥的海风裹挟着蕉叶的清香,轻轻拂过她的面颊,却吹不散眉间凝结的轻愁。这样的月夜,母亲总会凭栏远望,哼着那首她从小听到大的《月光光》:“月光光,照地堂,海岛儿,思故乡……”

“小姐,厉阁主派人送来的鲛绡帐,说是玄冥宗进贡的稀罕物。”侍女小莲捧着一袭雪色轻纱,小心翼翼地开口,语气中带着迟疑,“可要换上?”

桃兮然瞥向纱帐上暗绣的骷髅海藻纹样,指尖一阵发凉。那诡异的图案仿佛带着某种不祥的诅咒,让她心头泛起寒意。

“收进库房罢。”她声音清冷,转身快步向宅院东南角的望月亭走去。那里是整座岛屿离中原最近的方向,也是母亲生前最爱驻足的地方。

亭角的铜铃在夜风中叮当作响,清脆悦耳,像极了母亲幼时教她的琵琶轮指声。桃兮然记得,母亲曾说长安的乐坊中,最好的琵琶手能在一根弦上轮指出七十二种变化,如大珠小珠落玉盘。可惜,她从未亲耳听过那样的仙音。

亭中石案上摊着一幅未完成的《山海舆地图》,那是她根据母亲口述和父亲珍藏的旧图临摹的。硃笔在“桃源”旁添了一行小小的注释:“开元四年,唐使张循宪赍太宗御笔至。母亲说,那时岛上桃花开得最好,父亲在港口亲手种下这株垂丝海棠。”

她伸手轻抚亭旁海棠的虬枝,粉嫩的花苞在月下如凝结的血珠,又像是母亲咳在帕上的点点猩红。这株海棠是父亲与母亲成婚时种下的,取自“海棠依旧”之意,寄托着对故土不渝的思念。

“小姐!不好了!”

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月夜的寂静。侍卫长郑海蛟浑身湿透地跪倒在亭前,额角新增的刀伤还在渗血,显然是刚经历过一场冲突。

“厉沧海要禁中秋祭月,说…说岛民拜唐礼是背祖忘宗!”郑海蛟的声音因愤怒而颤抖,“我们几个老兄弟理论了几句,就被他们的人打了!”

桃兮然袖中的手悄然攥紧那半块青铜鱼符,冰凉的触感让她稍稍镇定。她想起三日前偷听到的密谈——厉沧海的心腹在酒醉后曾说:“待到玄冥宗战舰入港,这岛就该姓厉了。”

她折下一段海棠枝,在亭边的沙地上缓缓划出一道弯月,轻声道:“郑叔,且让他们禁。你去找陈夫子,就说…我想学《禹贡》。”

郑海蛟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什么,重重点头:“属下明白!”

更深露重时,桃兮然悄悄潜入父亲的书房。

桃远泽岛主正对窗独坐,手中摩挲着一柄断剑。剑身早已锈迹斑斑,剑格上“忠武”二字模糊难辨。

“兮然,”他闻声抬头,苦笑道,“可知这剑原是程咬金将军的佩剑?百年前先祖护驾有功,太宗皇帝亲赐此剑,命永镇海疆。”

桃兮然走近细看,只见断剑的缺口处闪着寒光,仿佛还带着百年前的铮铮铁骨。

“父亲,厉沧海他……”

窗外忽然传来裂渊阁巡逻队的梆子声,桃远泽慌忙藏起断剑,化作一声长叹:“树欲静而风不止啊。”

回到闺阁,桃兮然从暗格中取出母亲的手札。纸页已经泛黄,上面工整地写着:“永徽元年,妾随商船至闽州,见市舶司桅杆如林。一少年赠我海棠,说’此花名相思红’。”

后面是母亲新添的娟秀小楷:“今种海棠于月亭,聊寄相思。”

她推开北窗,见月上中天,清辉洒满海面。潮水拍岸声里,忽然混入幽咽的埙曲。是西岸疍民在唱古老的歌谣:“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调子忽然中断,变成裂渊阁武士的呵斥与哭喊。桃兮然猛地合窗,琉璃灯罩不慎撞在案上,《山海图》瞬间浸染开一片墨痕,如同她此刻的心情。

而此时的长安善和坊里,李观鱼正被噩梦魇住。

梦中,母亲化作一株桃树,花叶被黑甲武士片片撕碎。他拼命想要冲上前去,双脚却像陷在泥沼中,动弹不得。眼看那株桃树就要被连根拔起,他惊坐起身,冷汗浸湿了单薄的衣衫。

破庙角落有寒光一闪——白日欺辱他的蓝袍少年竟带着三个恶仆围堵而来!

“臭要饭的,敢瞪崔爷?”为首的蓝袍少年狞笑着,手中的尖刀在月光下闪着寒光,“今日就让你知道,得罪崔家的下场!”

尖刀逼近咽喉的刹那,李观鱼突然撞向身后残破的神龛。香炉倾覆,扬起的香灰迷住了恶仆的眼目。趁此间隙,他如游鱼般从破窗翻出,跌落在院外的积雪中。

“追!别让他跑了!”身后传来怒吼声。

李观鱼拼命跑向曲江方向,怀中断梳硌得胸口生疼。夜色深沉,积雪掩盖了逃亡的足迹,也掩盖了这座城市的繁华与丑陋。路过怀远坊时,忽见鸿胪寺后门驶出一辆马车,帘隙里张怀远的面容被月色照得清晰。

鬼使神差地,他悄悄跟上马车,直到车轮碾过太液池的残冰,消失在茫茫雪夜里。

五更梆响时,李观鱼蜷缩在乐游原的草料堆中。雪停了,东天泛起鱼肚白,启明星正落在终南山巅,清冷的光芒仿佛在指引着什么。

他想起母亲曾说“天无绝人之路”,便抓起一团积雪吞下。刺骨的冰凉从喉咙一直蔓延到胃里,反而让神智更加清明。山道上传来吱呀的车轮声,是一辆往终南山送炭的牛车。他趁车夫打盹的工夫爬进柴堆,在颠簸中握紧那半截木梳。

“娘,您在天有灵,一定要保佑孩儿找到归乡之路……”他在心中默默祈祷。

晨光穿透云层时,桃兮然正在望月亭中焚香。

她将写满小字的桃木笺投入火盆,看青烟扭曲成“归唐”二字,袅袅上升。这是母亲教她的祈福方式,据说在月圆之夜焚烧桃木笺,心愿就能随着海风飘向故土。

海平线上忽然出现几个黑点,渐渐清晰——是玄冥宗的黑帆战舰,如巨鲨撕破晨曦,向桃源港驶来。桃兮然的心猛地一沉。玄冥宗是东海上一股强大的海盗势力,近年来与裂渊阁往来密切,其心叵测。

她端起母亲留下的越窑青瓷盏,将残茶泼向南方——那是泉州港的方向。瓷盏底部的“盈”字印记在曦光中一闪,像一滴凝固的泪珠。这是母亲从故土带来的唯一一件瓷器,底款的“盈”字代表长安大明宫内的盈秀殿,是当年宫廷御用的标记。

“小姐!”小莲急匆匆地跑来,脸色苍白,“厉阁主带着玄冥宗的人往议事厅去了,说要商议…商议联合巡海之事。”

桃兮然放下茶盏,整理了一下衣襟,神色平静:“更衣,我去看看。”

议事厅内气氛凝重。桃远泽端坐主位,面色沉静,看不出情绪。厉沧海坐在左下首,身后站着两个玄冥宗的使者,皆是一身黑衣,腰佩弯刀,神情倨傲。

“岛主,”厉沧海开门见山,“玄冥宗愿意与我们联合巡海,共同抵御倭寇。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桃远泽缓缓抬眼:“条件是什么?”

“开放桃源港为玄冥宗舰队的补给基地,并且…”厉沧海顿了顿,眼中闪过精光,“允许他们在岛上驻军。”

厅内顿时一片哗然。几位老臣纷纷起身反对:

“这成何体统!我桃源历来中立,岂可让外军驻扎?”

“玄冥宗狼子野心,此举无异于引狼入室!”

厉沧海冷笑一声:“诸位是宁愿坐等倭寇来袭,也不愿寻求强援了?”

这时,桃兮然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厉阁主此言差矣。”

众人回头,见她一身素白襦裙,缓步走进厅内,向父亲行礼后,转身面对众人:“倭寇之患,在于其飘忽不定。玄冥宗舰队庞大,若驻扎本岛,反而会成为倭寇攻击的目标。且请问厉阁主,玄冥宗舰队驻扎的费用由谁承担?若与倭寇交战,伤亡抚恤又如何计算?”

她语气平和,却句句切中要害。厉沧海的脸色渐渐难看:“桃小姐年纪轻轻,倒是很会算计。”

“非是算计,而是为岛民福祉考量。”桃兮然不卑不亢,“依我之见,不如加强本岛卫队,与周边岛屿组成联防,方是长久之计。”

玄冥宗的使者忽然开口,声音沙哑:“久闻桃小姐精通中原文化,不知可读过《孙子兵法》?”言语中的轻蔑显而易见。

桃兮然微微一笑,从容以对:“‘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使者以为,驻军桃源,是上策还是下策?”

使者语塞,脸色铁青。

桃远泽适时开口:“今日暂且议到这里。厉阁主,此事关系重大,需从长计议。”

众人散去后,桃远泽看着女儿,眼中既有欣慰,也有忧虑:“兮然,你今日太过锋芒毕露了。”

“父亲,厉沧海与玄冥宗勾结已深,若再不阻止,桃源危矣。”

桃远泽长叹一声,走到窗边,望着港口的点点帆影:“我又何尝不知?只是如今裂渊阁势力庞大,岛上半数卫队都在他们掌控之中。轻举妄动,只怕会招来灭顶之灾。”

“所以我们更需要外援。”桃兮然轻声道,“张大人那边……”

桃远泽摇头:“海上封锁日益严密,最近三个月都没有来自中原的消息了。”

父女二人沉默相对,都知道形势已经越来越危急。

终南山麓,一座不起眼的道观隐在松林深处。

李观鱼跟着送炭的牛车来到这里,已是黄昏时分。道观门楣上“清虚观”三个字已经斑驳脱落,看似香火冷清。他按照张怀远交代的暗号,轻轻叩门三长两短。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道童探出头来,打量了他一番,侧身让他进去。

“李公子请随我来。”道童引着他穿过前院,来到后院一间僻静的厢房。

房内陈设简朴,只有一桌一榻一柜,墙上挂着一幅《东海朝贡图》,图中标注着各条航线和岛屿。一个身着青色道袍的中年男子正在桌前翻阅卷宗,见他进来,抬起头来。

“你就是李观鱼?”男子目光如电,上下打量着他,“张大人信中说你机敏过人,是可造之才。”

李观鱼躬身行礼:“晚辈李观鱼,见过道长。”

“贫道玄诚,曾是鸿胪寺海曹参军,如今在此…专研海事。”玄诚道长示意他坐下,“张大人希望你前往桃源,你可明白此行的凶险?”

“晚辈明白。”

“好。”玄诚摊开一幅海图,“东海形势复杂,倭寇、海盗、各方势力盘根错节。桃源岛位于东海中心,是连接中原与东海的重要枢纽。如今岛上裂渊阁势力坐大,与玄冥宗勾结,意图割据自立。朝廷希望招抚岛主桃远泽,使桃源重归王化。”

他指着海图上一处标记:“十日后,有一支商队将从扬州出发,经停泉州,最后前往桃源。你混入其中,以贩卖丝绸为名,暗中联络岛主。”

“如何取信于岛主?”

玄诚从柜中取出一枚玉佩:“这是桃远泽当年赠予张大人的信物,你带去,他自然明白。”又取出一本薄册,“这是桃源岛的地形图、势力分布和联络暗号,务必牢记于心。”

李观鱼郑重接过,只觉手中之物重若千钧。

接下来的十天,李观鱼在清虚观中接受紧急训练。玄诚道长亲自教导他航海知识、东海风俗、防身武艺,甚至是品鉴丝绸的技巧。每一天都安排得满满当当,他如饥似渴地吸收着一切知识,常常苦练到深夜。

月明星稀的夜晚,他独自在院中练习剑法,脑海中不时浮现母亲的面容和那座开满桃花的仙岛。手中的木剑划破夜空,带着决绝的力度。

“你的心不静。”玄诚道长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李观鱼收剑行礼:“道长。”

玄诚看着他,目光深邃:“此去桃源,凶险异常。稍有差池,便是万劫不复。你必须学会控制情绪,无论遇到什么情况,都要保持冷静。”

“晚辈谨记。”

启程的前夜,李观鱼将那半截木梳贴身藏好,又检查了一遍行装。玄诚道长推门而入,手中拿着一柄短剑。

“这个你带着防身。”玄诚将短剑递给他,“记住,非到万不得已,不要轻易出手。”

短剑造型古朴,剑身刻着细密的云纹,在烛光下闪着幽蓝的光泽。

“此剑名’鱼肠’,是古时名匠所铸,锋利无比。”玄诚意味深长地说,“望你如鱼得水,顺利抵达桃源。”

次日清晨,一辆马车悄无声息地驶出清虚观,向扬州方向而去。李观鱼掀开车帘,回望渐行渐远的长安城,心中默念:“此去东海,不成功,便成仁。”

桃源岛的夜晚,再次被月光笼罩。

桃兮然独自站在望月亭中,手中摩挲着那半块青铜鱼符。海风渐大,吹得她衣袂飘飘,如欲乘风归去。

“小姐,风大了,回屋吧。”小莲拿着披风走来。

桃兮然摇摇头:“我再待一会儿。”

今日得到密报,厉沧海与玄冥宗已经达成秘密协议,半个月后玄冥宗舰队将强行进驻桃源港。到时,岛上将再无宁日。

她必须想办法阻止这一切。

忽然,亭角的铜铃急促地响了起来,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落在亭中。

“郑叔?”桃兮然认出黑影,心中一紧,“出什么事了?”

郑海蛟压低声音:“小姐,刚接到飞鸽传书,中原那边…有消息了。”

他递上一卷细小的纸条,上面只有寥寥数字:“鱼已出渊,月圆当归。”

桃兮然的手指微微颤抖:“这是…张大人的笔迹?”

“是。送信的人说,十日前已从扬州出发,算来这几日就该到了。”

希望,如同黑暗中的一线光明,瞬间照亮了她的心。但她很快冷静下来:“厉沧海必定也收到了风声,沿途必有阻拦。”

“小姐放心,我已经安排人手在海上接应。”

桃兮然点点头,望向茫茫大海。月光如水,洒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仿佛铺就一条通往故乡的银路。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她轻声吟诵,将鱼符紧紧握在手中。

月,是同一轮月;心,是同一颗心。

无论相隔多远,无论前路多么艰险,游子终将归家,山河必会一体。

这是铭刻在血脉中的誓言,是跨越山海不变的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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