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着那份墨迹已干、承载着他单方面巨大牺牲的离婚协议，江亦深走出了周律师所在的写字楼。外面的天空依旧阴沉，闷热的空气裹挟着城市特有的喧嚣，扑面而来。他没有立刻打车，而是沿着人行道慢慢走了一段路。手中的文件袋很轻，却又仿佛有千钧重，里面装着他五年婚姻的“卖身契”，代价是几乎净身出户，换来的，是他此刻尚且无法清晰感知的、名为“自由”的东西。
他没有直接回工作室，而是在一个街心公园的长椅上坐了很久。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有匆忙的上班族，有悠闲遛狗的老人，有嬉笑打闹的情侣……每个人的生活似乎都在既定的轨道上运行着，只有他的世界，在短短一天之内，天翻地覆。胸腔里那片巨大的虚无感依旧存在，但奇怪的是，并没有多少疼痛，更多的是一种麻木的平静，仿佛所有感知情绪的神经都已经在那一次次失望和心寒中被彻底摧毁。
直到天色开始向晚，暮色渐染，他才终于起身，拦下一辆车，报出锦程工作室的地址。
再次踏入工作室所在楼层，熟悉的环境却带来一种强烈的陌生感和排斥感。前台女孩看到他，眼神有些闪烁，低声问好，显然白天设计部的那场冲突已经人尽皆知。江亦深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径直走向苏语然的办公室。
他敲了敲门，里面传来苏语然一声略显不耐的“进来”。
推开门，苏语然正坐在办公桌后，对着电脑屏幕，手指飞快地敲击着键盘，似乎是在处理邮件。看到他进来，她抬了抬眼，目光在他脸上和他手中的文件袋上快速扫过，随即又落回屏幕，语气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的随意：“回来了？周律师那边怎么说？搞出什么花样了？”
江亦深没有理会她话语里的刺，走到办公桌前，将文件袋打开，取出里面那份他已经签好字的离婚协议，轻轻放在她面前的桌面上。
“协议周律师已经拟好了，我看过，没问题。”他的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我已经签了字，你看一下，如果没问题，就签字吧。”
苏语然敲击键盘的动作停了下来。她终于将目光从屏幕上彻底移开，落在了那份摊开的协议上。洁白的纸张，黑色的条款，以及右下角江亦深那熟悉而此刻显得格外刺眼的签名。她的眼神快速地在几条关键条款上掠过——放弃60%股份，放弃景月湾房产，放弃宝马车，获取500万现金补偿……
一抹混合着荒谬和果然如此的神情在她脸上闪过，随即化为更加浓烈的讥诮。她甚至没有拿起协议仔细阅读，更没有去思考这其中任何一条对她而言是多么巨大的利好，以及对江亦深是多么不公平的剥夺。
她直接伸手从笔筒里抽出一支签字笔，拔掉笔帽，身体微微前倾，几乎是带着一种发泄般的快意，在乙方签名的位置，唰唰几笔，签下了自己的名字——苏语然。她的字迹带着她一贯的张扬和潦草，与江亦深那沉稳有力的签名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签完字，她将笔随手一扔，笔在桌面上滚了几圈，掉落在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她抬起眼，看向江亦深，嘴角勾起一抹极具嘲讽意味的弧度，语气轻佻得像是在评价一场拙劣的表演：
“江亦深，行，你真行！”她嗤笑一声，“我就当是陪你演完这出戏！你以为用这种自残的方式，就能让我内疚？让我低头？让我求你回来？我告诉你，不可能！”
她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双臂环抱，用一种居高临下的、仿佛看穿了一切的目光审视着他：“签了就签了，这协议，你就自己留着当个纪念吧。不过我提醒你，等你哪天脑子清醒了，气消了，后悔了，最好自己主动点，把这玩意儿给撕了！别留着让外人看了笑话，以为我们苏家，我们锦程，亏待了你这位大设计师！”
她的话语像带着倒钩的鞭子，每一个字都在试图撕扯江亦深的尊严，都在强调着她的优越感和对他的不屑一顾。她根本不相信他是真的想离婚，她固执地认为这只是一场他为了引起她注意而上演的、过火的闹剧。
江亦深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甚至连眼神都没有丝毫变化。他只是在她说完之后，目光平静地落在协议上她那个张扬的签名上，确认墨水已经干透。
苏语然见他不为所动，自觉无趣，也懒得再跟他多费唇舌。她霍地站起身，拿起桌上的手机和车钥匙，仿佛急着要去处理什么更重要的事情。她绕过办公桌，看都没再看江亦深一眼，径直朝着门口走去。
“我没空陪你在这儿耗着。”她丢下这么一句话，拉开了办公室的门。
门外，设计部区域已经亮起了灯，大部分员工已经下班，只剩下零星的几个还在加班。秦子轩果然还没走，他正坐在自己的工位上，看似在整理文件，眼神却时不时地瞟向苏语然办公室的方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期待。
苏语然一眼就看到了他，脸上的神情瞬间由面对江亦深时的冰冷讥诮，切换成了一种带着安抚和无奈的温和。她快步走过去，来到秦子轩的工位旁。
秦子轩立刻站起身，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担忧和一丝委屈：“语然姐，您和江总……没事吧？我看他下午回来脸色很不好……”
苏语然摆了摆手，语气轻松，甚至带着点宠溺的意味，声音不大，但在相对安静的办公区里，足以让尚未离开的少数员工，以及刚刚从她办公室门口走出来的江亦深，听得清清楚楚：
“没事，子轩，你别担心。”她故意提高了些音量，像是在宣告着什么，“他就是跟我闹脾气呢，耍小孩子性子，非要拿离婚说事。我都懒得理他！”
她说着，还刻意回头瞥了一眼站在她办公室门口的江亦深，眼神里带着挑衅和“我早就看透你”的得意，然后转回头，对秦子轩柔声说道：
“你放宽心，好好工作，别受他影响。有我在呢，天塌不下来。”她拍了拍秦子轩的肩膀，动作亲昵自然，“等他这股莫名其妙的邪火发完了，自己冷静下来，就知道错了，到时候自然就会乖乖回来。男人嘛，有时候就得晾一晾，不能太惯着。”
这番话，与其说是在安抚秦子轩，不如说是在隔空喊话，是在向江亦深，也是向所有可能听到的员工，强调她的主导地位和她对江亦深“幼稚行为”的定性。
秦子轩闻言，脸上立刻绽放出受宠若惊又无比依赖的笑容，他连忙点头，语气谄媚而顺从：“语然姐，您说得对！我都听您的！您对我真好，这个时候还想着安慰我。您放心，我一定会更加努力工作的，绝不辜负您的信任和爱护！”
苏语然满意地点了点头，又安抚性地看了秦子轩一眼，这才转身，踩着高跟鞋，姿态优雅而从容地朝着电梯口走去，仿佛刚刚只是处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插曲。
江亦深站在办公室门口，将这一幕尽收眼底。看着苏语然对秦子轩那毫不掩饰的偏袒和亲昵，听着她那将自己所有的痛苦和决绝都定义为“闹脾气”、“耍性子”的轻蔑话语，他心中最后一丝因为过往五年共同岁月而产生的不舍和微澜，也彻底消散了，如同水滴落入烧红的烙铁，嗤的一声，化为乌有。
原来，他视若珍宝、苦苦维系的关系，在她眼里，真的就只是一场可以随意被她定义和掌控的“戏”。
也好。
他默默地转身，走回办公室，目光落在桌面上那份已经被两人签好字的离婚协议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