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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北方的秋天来得迅猛而凛冽。一夜之间,龙峰钢厂道路两旁高大的杨树就掉光了叶子,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倔强地指向灰蒙蒙的天空,像一幅褪了色的水墨画。寒风卷起地上的落叶和煤灰,打着旋儿,扑打在厂部办公楼略显陈旧的玻璃窗上,发出细碎而持续的声响。

技术革新办公室内,却是一番与窗外萧瑟截然不同的景象。暖气管子咕噜作响,散发着有些烫人的热量。赵江河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前摊开着一本厚重的《冶金传输原理》,旁边是写得密密麻麻的笔记本和几张画满了草图的稿纸。他刚刚结束与计划科关于明年技改预算草案的扯皮回来,眉宇间还带着一丝未能完全散去的疲惫与无奈。那些老科长们,个个都是人精,守着自家的一亩三分地,寸土不让。

他深吸一口气,将注意力强行拉回到书本上。他知道,要想在这种盘根错节的博弈中不被牵着鼻子走,甚至掌握一定的话语权,就必须拥有超越常人的专业底气和前瞻视野。周书记的破格提拔是一把梯子,但能爬多高,终究要看自己肚子里有多少真材实料。

“赵科,”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推开,是新分来的大学生小李,脸上带着几分年轻人特有的兴奋和紧张,“厂办通知,半小时后,在三号会议室召开关于‘三轧线提速改造方案’的论证会,要求我们科参加,指名请您务必到场。”

“三轧线提速?”赵江河眉头微挑。这是厂里今年的重点攻关项目,目标是让那条已经服役超过二十年的老轧线,在不进行大规模硬件更换的前提下,通过优化控制系统和工艺参数,将轧制速度提升百分之八到十。难度极大,争议也一直不小。保守派认为风险太高,容易造成设备损伤和安全事故;革新派则认为这是挖掘老设备潜力的必由之路。

“知道了,我准备一下就去。”赵江河点点头,合上书本。他知道,这又是一场硬仗。

三号会议室里,烟雾缭绕,气氛凝重。椭圆形的会议桌旁,坐满了厂里的头头脑脑——分管生产的副厂长、总工程师、设备处处长、三轧车间主任,还有几位头发花白、被返聘回来的老专家。周启明书记坐在主位,面色平静地听着汇报,手指间夹着一支燃了半截的香烟。

负责汇报的是总工办的一位高工,正对着投影幕布上复杂的控制系统图纸,滔滔不绝地阐述着提速的理论依据和模拟数据。他的话语专业而严谨,引经据典,但听着总让人觉得有些隔靴搔痒,像是在云端跳舞,未能触及地面最尖锐的石子。

赵江河坐在靠后的位置,安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摊开的笔记本上轻轻敲击。他注意到,当那位高工提到某个关键传动轴的扭矩负荷临界值时,坐在对面的三轧车间主任老韩,嘴角不易察觉地撇了一下,那是一种一线工作者对纯理论计算本能的不信任。

果然,汇报刚结束,老韩就第一个开了腔,嗓门洪亮,带着车间里特有的金属质感:“高工讲得都在理,纸上谈兵没问题!可那根传动轴,三年前就因为疲劳裂纹换过一回!现在你要在它极限上再加码,万一断了,就不是停产几天的问题,那是要出大事故的!我们车间几百号人,不能陪着你们搞这种悬乎的试验!”

他话音一落,几位老专家也纷纷附和,会议室里顿时充满了质疑和保守的声音。总工办的高工脸涨得通红,试图用更复杂的数学模型来反驳,却显得更加苍白无力。

争论陷入僵局。周启明的眉头微微蹙起,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了后排一直沉默不语的赵江河身上。

“江河同志,”周启明的声音不高,却瞬间让嘈杂的会议室安静下来,“你一直在下面听,也去过三轧线很多次,对这个提速方案,有什么看法?”

刹那间,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赵江河身上。有审视,有好奇,也有像老韩那样毫不掩饰的怀疑——一个靠写报告上位的年轻副科,能懂我们一线这些铁疙瘩的真正脾气?

赵江河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没有走向发言席,而是径直走到了那张布满复杂图纸的投影幕布前。他没有看那些令人眼花缭乱的曲线和公式,而是拿起一支红色白板笔,在图纸上一个看似不起眼的辅助传动齿轮组旁边,画了一个圈。

“各位领导,专家,”他的声音清晰而平稳,没有高工的学究气,也没有老韩的火药味,“高工的理论计算没有问题,韩主任的担忧也完全合理。问题的关键,可能不在主传动轴本身,而在这里——这个负责同步定位的辅助齿轮组。”

他转过身,面向众人,眼神锐利而专注:“根据我过去三年对三轧线运行日志的跟踪记录,这个齿轮组因为设计缺陷,存在微小的不同步现象,平时不影响生产,但在提速状态下,这种不同步会被急剧放大,形成额外的周期性冲击负荷。这才是导致主传动轴扭矩计算值逼近极限、甚至可能超出的真正元凶!”

他顿了顿,走到白板前,快速画出了这个辅助齿轮组的简图,标出了几个关键尺寸和啮合角度。“解决的办法,不是去挑战主传动轴的极限,而是彻底改造这个辅助齿轮组。我们可以将现有的直齿轮改为斜齿轮,增加重合度,提高传动平稳性;同时,将这个位置的刚性连接,改为带有限位缓冲的弹性连接,吸收掉大部分冲击能量。”

他一边说,一边在白板上写下一连串简洁的计算公式和预估的改进效果数据。“这样一来,不仅可以消除提速带来的额外风险,甚至能降低现有工况下的设备振动和噪音,预计能延长整套传动系统百分之十五以上的使用寿命。改造所需的成本和工期,远低于更换主传动轴甚至停产造成的损失。”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只有赵江河手中的笔划过白板的沙沙声,和他清晰有力的阐述。他没有引用任何高深的理论,所有分析和建议都建立在扎实的运行数据、对设备结构的烂熟于心以及切实可行的工程改进之上。他仿佛不是在做汇报,而是在给这群厂里的决策者们,上一堂关于如何真正“读懂”机器、与钢铁对话的实践课。

老韩张着嘴,脸上的怀疑早已被惊讶和思索取代,他下意识地摸了摸下巴,喃喃道:“斜齿轮……弹性连接……好像……是这么个理儿……”

总工办的高工也陷入了沉思,看着白板上那些简洁明了的推导,再对比自己那复杂却未能切中要害的模型,脸上露出一丝惭愧。

周启明书记缓缓地将手中的烟蒂摁灭在烟灰缸里,他看着站在白板前,身姿挺拔、目光沉静的赵江河,眼神深处闪过一丝极为难得的、毫不掩饰的欣赏。他没有立刻表态,而是将目光投向总工程师和设备处长:“你们觉得呢?”

总工程师推了推眼镜,长舒一口气:“后生可畏啊!江河同志这个思路,抓住了问题的牛鼻子,比我们绕圈子搞复杂模型,高明得多,也实用得多!”

设备处长也连连点头:“方案具体,可操作性强,我看可行!”

周启明微微颔首,最终拍板:“那就按江河同志提出的这个思路,成立专项小组,由总工办牵头,设备处、三轧车间配合,技术革新办公室……赵江河同志任副组长,负责技术方案细化与落地。要快!”

散会后,人群陆续离去。赵江河正在收拾自己的笔记本,周启明走到他身边,脚步顿了顿,似乎只是随意地问了一句:“最近还在坚持学习?”

赵江河直起身,恭敬地回答:“是的,书记,感觉要学的东西还有很多。”

周启明目光掠过他桌上那本《冶金传输原理》,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背着手走出了会议室。但那短暂停留时目光中蕴含的期许,比任何褒奖都更有分量。

赵江河独自站在空旷下来的会议室里,窗外寒风依旧,但他心中却涌动着一股热流。他知道,今天他不是靠揣摩上意,也不是靠人际关系,而是凭借实实在在的技术洞察和解决问题的创新能力,在这龙峰钢厂的核心舞台上,真正亮出了属于自己的、无法忽视的锋芒。这锋芒,必将照亮他前行的道路,也必将引来更多的关注与挑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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