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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桑母是在一个霜降的清晨悄无声息地走的。

没有挣扎,没有遗言,就像一盏熬干了最后一丝灯油的枯灯,在黎明前最寒冷的时分,无声熄灭了。或许,对于饱经磨难的她而言,这未尝不是一种解脱,至少不必再亲眼目睹女儿更加凄凉的未来。

桑没有哭。她只是静静地坐在母亲的床榻边,握着那只早已冰冷僵硬的手,眼神空茫,仿佛连悲伤的力气都已耗尽。晨曦透过破旧的窗棂,照在她苍白如纸、瘦削见骨的脸上,竟泛出一种类似陶瓷的、易碎的冷光。

我帮她一起,用家里仅剩的、还算干净的白布整理了桑母的遗容。整个过程,桑都异常安静,配合着我的动作,却像个没有灵魂的木偶。左邻右舍闻讯而来,帮着张罗简单的后事。唏嘘声,低语声,充斥着这间本就狭小破败的屋子。

“可怜啊……”

“以后这丫头可怎么活……”

“听说那个做生意的稷,前几日已经离开卫国了,像是要去宋国那边发展……”

“啧,真是个没良心的……”

那些议论像针一样,密密麻麻地扎在空气中。桑仿佛没有听见,只是跪在母亲的遗体旁,一动不动。

下葬那日,天色阴沉,北风凛冽。简陋的薄棺被放入冰冷的墓穴,泥土一点点覆盖上去,发出沉闷的声响。桑依旧没有落泪,她只是死死地盯着那逐渐被填平的土坑,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的嫩肉里,留下几道弯月形的血痕。

当最后一抔黄土掩盖了一切,当人群渐渐散去,只剩下我和她,站在荒草丛生的坟茔前时,她终于动了。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面向我来时那个家的方向,面向淇水流淌的方向,面向那个负心人最终消失的方向。

然后,她开口了。

不是哭泣,不是控诉,而是一种低低的、如同从肺腑最深处、从灵魂裂隙中挤压出来的吟唱。那声音嘶哑,干涩,没有任何旋律可言,却带着一种碾碎骨血的痛楚和看透世情的冰冷。

“氓之蚩蚩,抱布贸丝。匪来贸丝,来即我谋……”

(那个人看似老实,抱着布匹来换丝。其实不是真换丝,是来找我议婚事……)

“乘彼垝垣,以望复关。不见复关,泣涕涟涟。既见复关,载笑载言……”

(登上那倒塌的墙,遥望复关盼情郎。望穿秋水不见人,心中焦急泪汪汪。既见郎从复关来,有笑有说心欢畅……)

“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哎呀年轻姑娘们,别对男子情太痴!男子沉溺爱情里,还能随时摆脱它。女子若是恋男子,要想解脱难挣离!)

“三岁为妇,靡室劳矣。夙兴夜寐,靡有朝矣。言既遂矣,至于暴矣……”

(婚后三年守妇道,繁重家务不辞劳。起早睡晚勤操作,累死累活非一朝。家业渐渐已达成,态度渐渐变凶暴……)

“淇则有岸,隰则有泮。总角之宴,言笑晏晏。信誓旦旦,不思其反。反是不思,亦已焉哉!”

(淇水滔滔终有岸,沼泽虽宽有尽头。回想少时多欢乐,谈笑之间露温柔。海誓山盟犹在耳,哪料反目竟成仇。莫再回首背前情,既已终结便罢休!)

她一字一句,吟唱着相识的虚假甜蜜,吟唱着等待的焦灼与重逢的欢欣,吟唱着沉溺爱情的悔恨,吟唱着操劳持家的辛酸,吟唱着对方凶暴变心的痛楚……最终,定格在那看似决绝、实则浸满无尽悲凉的“亦已焉哉”(既已终结便罢休)上。

这不是诗,这是她用破碎的人生、母亲的生命、所有的幻想与热爱,祭炼出的血泪哀歌!

当最后一个音节落下,桑的身体猛地晃了一下,一口鲜血毫无征兆地从她口中喷出,溅落在母亲新坟前的冻土上,点点殷红,触目惊心。

她再也支撑不住,软软地倒了下去。

【叮!《卫风·氓》见证完成!任务进度:2/305。】

【能量补充中……基于深度沉浸与情感共鸣,能量恢复至:95/100。】

【获得“诗灵之力·共情”(被动):小幅提升对他人情绪与境遇的感知与理解能力。】

系统的提示音冰冷而准时地响起,宣告着任务的完成。一股微弱但确实存在的暖流融入我的灵体,那新获得的力量,却让我感觉不到丝毫喜悦,反而像是被烙铁烫伤,带着一种深刻的耻辱感。

我冲上前,扶起昏迷不醒的桑。她轻得可怕,像一片羽毛,仿佛生命随时都会随风而逝。那嘴角残留的血迹,像是对这无情系统和冷漠旁观者的最强烈控诉。

我将她背回那个已经不能称之为“家”的空荡屋子,安置在冰冷的床榻上。打来冷水,为她擦拭额头和嘴角的血污。她的呼吸微弱而急促,眉头紧锁,即使在昏迷中,似乎也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我守在她身边,看着她毫无血色的脸,心中翻涌着前所未有的浪潮。

《式微》的苦难,是时代倾轧下群体的悲鸣,我身处其中,感同身受,但终究隔着一层。而《氓》的悲剧,却是发生在我“眼前”,发生在一个我曾每日相见、鲜活具体的少女身上。我看着她是如何被甜言蜜语诱骗,如何被残酷现实压垮,如何被无情背叛摧毁……而我,被所谓的规则束缚,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甚至在她用生命吟唱出这血泪诗篇后,还要从中汲取所谓的“力量”!

这力量,沾着她的血,我的懦弱,和这世道的冰冷!

“观测者?记录者?”我低声质问着脑海中的系统,声音因压抑的愤怒而颤抖,“看着一个生命在你面前凋零,然后冷冰冰地收取‘任务完成’的提示,这就是你所谓的‘溯源《诗经》’?这就是我复活必须付出的代价?!”

系统沉默着,没有任何回应。那沉默,比任何警告都更令人窒息。

我不知道在这里呆了多久,直到窗外的天色再次暗沉下来。桑的呼吸似乎平稳了一些,但依旧没有醒转的迹象。

我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寒风呼啸,卷起地上的枯枝败叶,发出呜咽般的声音。

《氓》的篇章结束了。桑的未来会如何?我不知道,或许如原诗所暗示,在漫长的痛苦中挣扎余生,或许……等不到挣扎的那一天。

而我,还要继续。还有三百零三首诗,意味着还有三百零三段或悲或喜、或壮烈或哀婉的人生等着我去“见证”。

但,我真的还能继续只做一个冰冷的记录者吗?

那新获得的“共情”之力,在我体内微微发热,它让我更能感受到桑此刻昏迷中深沉的绝望,也让我回想起《式微》世界里,石那沉默下的压抑,以及所有我曾短暂接触过的、那些历史罅隙中具体的人的悲欢。

系统的规则像铁律,横亘在前。

然而,目睹并间接“参与”了两场彻骨悲剧之后,某种东西,似乎在我心底悄然改变了。那被规则压抑的情感,并未消失,而是在冰层下积聚,寻找着可能的缝隙。

我回头看了一眼床榻上气息微弱的桑,握紧了拳头。

下一个诗篇,会是哪里?会是怎样的故事?

我不知道。

但我知道,我不能再这样……仅仅只是“看着”了。

总会有办法的。在不直接改变主线的前提下,一定存在某种……能够稍微温暖那些冰冷诗句背后,具体之人的方法。

我必须找到它。

夜色,愈发深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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