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赛在十二月二十日举行，地点在市科技馆。
那天早晨下了今冬第一场雪。细碎的雪花从灰白天空飘落，还未触地便已融化，只在车窗玻璃上留下短暂的水痕。陈绳坐在出租车后座，怀里抱着装有模型的保护箱，手心微微出汗。
叶磁坐在他旁边，一言不发地看着窗外飞逝的街景。他今天穿了正装——白衬衫，深灰色西装外套，头发仔细梳理过，露出光洁的额头。这身打扮让他看起来成熟了好几岁，也陌生了好几岁。
“紧张？”叶磁突然问，眼睛还看着窗外。
“有点。”陈绳承认，“你不紧张？”
“紧张。”叶磁转过脸来，笑了，“但跟你一起，好像就没那么紧张了。”
出租车停在科技馆门口。李淼和周婷已经等在那里，两人也都穿着正装，冻得脸颊发红。看到他们，李淼挥手：“快点！还有半小时抽签！”
市赛的规模比校内展示大了许多。整个科技馆大厅被布置成展区，三十多个学校的参赛队伍各占一隅。过道里挤满了人——参赛学生、指导老师、评委、记者，还有来观摩的家长和学生。空气里弥漫着纸张、油漆和紧张的气味。
7号展位在展厅中段。四人迅速布置：展开易拉宝海报，架设平板电脑播放演示视频，最后将模型从保护箱中取出，放在展台中央。
银色轨道在展厅明亮的灯光下流动着冷冽的光泽。叶磁打开电源，LED灯逐一亮起，从起点到终点，像一条被点亮的星河。周围立刻响起惊叹声。
“哇，这个做得太精致了！”
“是哪个学校的？”
“一中，我认识那个高个子，篮球队的叶磁……”
陈绳调整着模型的角度，假装没听见那些议论。他能感觉到无数目光投过来——有欣赏，有好奇，也有竞争者的审视。
抽签结果出来，他们是第九个上场展示。等待的时间里，四人在展位前轮流站岗，回答参观者的问题。叶磁自然是焦点，他站在模型旁，用那种惯常的、漫不经心却吸引人的语气，讲解着设计理念和力学原理。陈绳在旁边补充数据，两人配合默契。
“你们是怎么想到做这个主题的？”一个戴眼镜的评委老师问。
叶磁看了陈绳一眼，然后说：“我们偶然发现了一座废弃的游乐园，觉得那些被遗忘的轨道很美，就想用物理的方式，重现它的美和力学智慧。”
“美和科学结合，很有意思。”评委点头，在评分表上记着什么。
展示环节进行得很顺利。轮到他们时，四人走上小舞台。聚光灯打下，陈绳眯了眯眼，看见台下黑压压的观众，还有前排评委席严肃的面孔。
这一次，他们改变了讲述顺序。由陈绳开场：
“各位评委老师好。我们的项目始于一个问题：当一座过山车被废弃、被遗忘，它的价值是否也随之消失？”
他的声音通过麦克风传遍整个展厅，平静，清晰，有种超越年龄的沉着。
“我们认为不是。于是我们去了那座游乐园，测量了每一段轨道的长度、角度、曲率半径。我们计算了势能如何转化为动能，向心力如何让车厢安全通过回环，摩擦力如何消耗能量。我们用数据和公式，重建了这座过山车的力学图谱。”
叶磁接上，操控模型小车开始运行：“而当我们完成这一切，我们发现，这座过山车的美不仅在于它曾经带来的尖叫和欢笑，更在于它完美体现了物理定律——那些简洁、优雅、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
小车在轨道上飞驰，LED灯随速度变换颜色。台下鸦雀无声，只有模型运行的轻微机械声。
李淼和周婷展示数据图表和实地测量照片。最后，四人并肩站在舞台上，陈绳做总结：
“这个项目让我们明白：真正的价值不在于事物的新旧或贵贱，而在于我们是否愿意付出时间与心力，去理解、测量、重现它背后隐藏的秩序与美。”
短暂的寂静，然后掌声雷动。
走下舞台时，陈绳的腿有点软。叶磁扶了他一把，低声说：“讲得真好。”
“你也是。”
等待结果的时间漫长而煎熬。四人坐在展位后，谁也没说话。李淼紧张地咬指甲，周婷不停地看手机时间，叶磁仰头盯着天花板，陈绳则一遍遍检查模型，确认每个连接点都牢固。
下午三点，颁奖仪式开始。
三等奖，十个队伍。没有他们。
二等奖，五个队伍。还是没有。
李淼的脸色开始发白。周婷握紧了手。
一等奖，三个队伍。主持人念出第二个名字时，陈绳几乎屏住了呼吸：
“市第一中学，高二（3）班，《过山车轨道力学分析与模型制作》项目组！”
短暂的空白。然后欢呼声炸开。李淼尖叫着跳起来，周婷抱住她。陈绳站在原地，愣了两秒，然后笑了，笑得眼睛发酸。
叶磁第一个反应过来，转身用力抱住陈绳。那个拥抱很紧，很用力，紧到陈绳能感觉到叶磁胸腔里激烈的心跳，紧到他的肋骨都发痛。但陈绳没有推开，反而抬起手，轻轻拍了拍叶磁的背。
“我们赢了。”叶磁在他耳边说，声音有些哑。
“嗯。”陈绳说，“我们赢了。”
领奖，拍照，接受采访。闪光灯闪烁不停，笑容定格在无数镜头里。陈绳捧着水晶奖杯，沉甸甸的，冰凉，但心里滚烫。
回学校的车上，四人兴奋地讨论着奖金怎么用——市赛一等奖有五千元奖金。李淼提议一部分用作小组活动经费，剩下的平分。
“我想用我这部分，给模型做个更好的展示箱。”叶磁说。
“我想买些新的测量仪器，捐给学校物理实验室。”陈绳说。
李淼和周婷对视一眼，笑了：“那我们俩的那份，就请全班同学喝奶茶吧！”
车窗外，雪又开始下了。这次下得大些，雪花在空中旋转飞舞，渐渐覆盖了街道和屋顶。世界变得安静，洁白，像被重新开始。
—
平安夜那天，学校放假。
陈绳在家打扫卫生，准备晚饭。母亲的身体恢复得不错，已经能做些轻便的家务。妹妹陈穗在房间里写作业，偶尔跑出来问问题。奶奶坐在阳台上晒太阳，手里织着毛线袜——她说冬天脚冷，要给全家人都织一双。
傍晚时分，陈绳的手机震动了一下。叶磁发来消息：
“在学校吗？”
“在家。怎么了？”
“模型获奖的证书和奖金批下来了，在我这儿。你方便来学校拿吗？或者我送过去。”
陈绳看着消息，又看了看窗外。雪停了，天色渐暗，街道两旁的商铺已经亮起圣诞装饰灯，红绿相间，温暖热闹。
“我来学校吧。”他回复。
穿上最厚的外套，围上母亲织的旧围巾，陈绳出门了。公交车上人很少，大多是成双成对的情侣，手里提着礼物，脸上洋溢着节日特有的甜蜜和期待。
陈绳看着他们，心里平静。他不羡慕，也不伤感。他只是在想，叶磁为什么今天还在学校？平安夜，他不该和家人一起，或者和朋友聚会吗？
到学校时，天已经完全黑了。校园里空无一人，只有路灯在积雪上投下昏黄的光晕。陈绳走到教学楼前，发现活动室的灯亮着。
他推门进去。
叶磁坐在工作台前，背对着门，低头看着什么。听到声音，他转过身，手里拿着一个信封。
“来了。”叶磁站起来，“证书和奖金都在里面。证书一人一份，奖金五千，我们四个平分，每人一千二百五。”
陈绳接过信封，很薄，但很有分量。他打开，抽出那张证书——铜版纸印刷，红色印章，他和叶磁的名字并排写着。
“谢谢。”陈绳说。
“谢什么，是你应得的。”叶磁走到窗边，看着窗外的夜色，“平安夜，你怎么没在家陪家人？”
“你不是也在学校？”陈绳反问。
叶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笑了：“我爸有应酬。我妈在国外，有时差，还没到打电话的时间。家里就我一个人，没意思，就来学校了。”
陈绳听出了那句话里的孤独。很轻，但真实。
“那你吃饭了吗？”他问。
“还没。”叶磁转过头，“你呢？”
“我也没。”
两人对视，然后几乎同时说：
“要不——”
又同时停住。
叶磁笑了：“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要不我请你吃个饭。”陈绳说，“用奖金。谢谢你一直帮我。”
“应该我请你。”叶磁说，“但我猜你不会同意。”
“不会。”
“那怎么办？”
陈绳想了想：“各自付各自的。”
“好主意。”叶磁拿起外套，“我知道学校后门有家面馆，平安夜还开着。去吗？”
“去。”
面馆很小，只有四张桌子，老板是个和气的中年男人，看到他们进来，笑着说：“平安夜还来吃面？年轻人不出去玩？”
“饿了出来找吃的。”叶磁熟门熟路地点了两碗牛肉面，又加了两个煎蛋，“平安夜快乐。”
“快乐快乐。”老板转身去煮面。
店里只有他们两人。暖气开得很足，玻璃窗上蒙了一层水雾，将外面的霓虹灯模糊成一片朦胧的光斑。陈绳脱下围巾，手指冻得有些僵硬。
面很快上来了。热气腾腾，牛肉片铺满碗面，葱花和香菜在热汤里舒展。两人安静地吃面，偶尔交谈几句关于市赛的细节，关于期末考试，关于寒假计划。
吃到一半时，叶磁突然说：“我跟我爸谈过了。”
陈绳抬起头。
“我说我想留下来，参加高考。”叶磁用筷子搅着碗里的面，没有看他，“他不同意。但我们各退了一步：我可以留下来，但必须考上清华或北大。如果考不上，就立刻出国。”
“那市赛的奖项……”
“有帮助，但不够。”叶磁抬起头，笑了，“所以我得更拼命了。陈绳，你愿意帮我补课吗？”
陈绳看着他的眼睛。那双总是带着漫不经心笑意的眼睛里，此刻有一种罕见的认真和恳切。
“好。”他说，“但我的时间很贵。”
“多贵？”
“按市场价，一对一辅导，每小时一百五。”陈绳说得很认真。
叶磁笑了：“行。那从明天开始。先补我最烂的语文。”
“成交。”
吃完面，两人走在回学校的路上。平安夜的街道很热闹，情侣挽着手，小孩拿着气球，商店里传出欢快的圣诞歌曲。雪花又开始飘了，细细碎碎的，落在头发上，肩膀上，一触即化。
到校门口时，叶磁突然说：“等一下，我有东西给你。”
他从背包里拿出一个小盒子，包装得很简单，银灰色的纸，系着深蓝色的丝带。
“平安夜礼物。”叶磁递过来，“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别拒绝。”
陈绳接过，盒子很轻。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拆开了。
里面是一张照片。
不是电子版，是冲洗出来的实体照片，装在简单的白色相框里。照片上是他——坐在废弃游乐园的旋转木马旁，手里拿着饭盒，头发被雨水打湿了几缕。光线从侧面照过来，在他睫毛上投下细密的影子。背景是荒芜的游乐园和生锈的轨道，但他坐在那里，安静，平和，像废墟里长出的植物。
陈绳记得这张照片。是那次雨后，叶磁拍的。
“你说过想让我发给你。”叶磁说，“但我觉得，照片还是洗出来更有实感。”
陈绳的手指抚过相框边缘。冰凉的玻璃，温润的木框。他抬起头，想说什么，但喉咙发紧。
“我也有东西给你。”他终于说。
从书包里拿出一个笔记本——不是新的，是他用了半学期的物理笔记本。翻开，里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公式推导、例题解析、易错点标注。字迹工整得像印刷体。
“这是我整理的高中物理所有知识点和解题方法。”陈绳把笔记本递过去，“你基础不差，就是不够系统。按这个复习，应该会有帮助。”
叶磁接过笔记本，一页页翻看。那些工整的字迹，那些详细的批注，那些用不同颜色笔标出的重点……他能想象陈绳整理这些时有多认真，花了多少时间。
“这个……”叶磁想说谢谢，但觉得不够。
“就当是回礼。”陈绳说，“而且，帮你补课的时候，也需要参考。”
两人站在校门口的灯光下，雪花在光影中飞舞。世界很吵，但这一刻很安静。
“陈绳。”叶磁突然叫他的名字。
“嗯？”
“如果我说……”叶磁顿了顿，雪花落在他睫毛上，像细碎的星屑，“我不想走，你会支持我吗？”
陈绳看着他，看着这个在平安夜的雪中，问他这个问题的少年。他的心跳得很快，快得能听见鼓点般的声音。
“我会。”他说，声音很轻，但很清晰，“但你要想清楚，留下来意味着什么。”
“我想清楚了。”叶磁笑了，那个笑容在雪夜里格外明亮，“留下来，意味着我可以和你一起拼高考，可以继续拍照，可以做我想做的事，而不是别人想让我做的事。”
陈绳也笑了：“那说好了，一起拼。”
“说好了。”
两人击掌。手掌相击的声音清脆，在雪夜里回荡。
然后，叶磁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东西，放在陈绳手心。是一个创可贴，但不是普通的创可贴——上面印着小小的物理公式：F=ma。
“这个给你。”叶磁说，“下次受伤的时候用。”
陈绳看着那个创可贴，又抬头看叶磁。雪花在两人之间飞舞，旋转，像无数细小的、发光的尘埃。
“谢谢。”他说。
“该说谢谢的是我。”叶磁说，“谢谢你让我觉得，留下来是值得的。”
校门要关了。两人道别，一个往左，一个往右。
走了几步，陈绳回头。叶磁还站在原地，看着他。雪花落满肩头，像披了一层薄薄的星光。
陈绳举起手，挥了挥。
叶磁也挥手，然后转身，消失在雪夜深处。
陈绳低头看着手里的照片。相框里的自己，安静地坐在废墟中，眼神里有种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柔和和力量。
他把照片小心地放进书包，又把那个F=ma的创可贴收进口袋。
然后他转身，朝家的方向走去。
雪越下越大了。街道两旁的圣诞灯饰在雪幕中晕开温暖的光晕，像无数小小的、不会熄灭的太阳。
陈绳想起叶磁刚才的话：
“我不想走。”
“那就不走。”
简单的对话，却像某种承诺，某种约定。
他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不知道叶磁能不能考上清华北大，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兑现飞起来的承诺，不知道他们能不能一起走到更远的地方。
但至少此刻，在这个平安夜的雪中，他们选择并肩。
这就够了。
陈绳加快脚步。他要把证书和奖金拿给母亲看，要告诉妹妹和奶奶他们赢了比赛，要规划怎么用这笔钱让家里过个好年。
然后，明天开始，他要帮叶磁补课。
要一起拼。
要在千军万马的独木桥上，杀出一条血路。
因为有人对他说：我不想走。
因为他对那个人说：那就不走。
雪花落满肩头，融化，消失。但那种凉意之后，是皮肤底下慢慢升腾起来的、温暖的勇气。
陈绳抬起头，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
平安夜快乐。
他在心里说，不知道对谁。
也许是对自己。
也许是对那个在雪夜中转身离去的少年。
也许是对这个艰难但依然值得的世界。
然后他笑了，真的笑了。
在平安夜的雪中，一个人，笑得眼睛发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