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粘稠、厚重、带着灼热余温和刺鼻恶臭的黑暗，如同凝固的沥青，死死包裹着一切。没有声音，或者说，所有声音都被这厚重的黑暗和毁灭的余烬吸收、吞噬，只剩下自己血液冲刷耳膜的沉闷回响，以及每一次试图呼吸时，气管里如同拉动破旧风箱般的、带着血腥味的嘶鸣。
李丰的意识，如同在无底深渊中沉浮的碎片。剧痛是唯一的坐标。全身的骨头仿佛都断了，又被滚烫的金属碎片重新焊在一起。每一次微弱的心跳，都牵扯着胸腔深处撕裂般的痛楚，仿佛有烧红的铁钩在搅动内脏。后背紧贴着的岩石滚烫，像烙铁灼烧着早已失去知觉的皮肤。
他不知道自己在哪里。时间失去了意义。只有那深入骨髓的痛楚，和浓烈得令人窒息的焦糊、血腥、化学药剂混合的死亡气息，在反复提醒他——他还活着。以一种近乎诅咒的方式活着。
‘…信号停了…有东西跑了…西方盾卫…找张立…战争开始了…’
王胖子那嘶哑的、带着血沫的吼声，如同穿越了时空的碎片，猛地刺入他混沌的意识！每一个字都带着冰碴，狠狠扎进他的神经！
张立…张立！
这个名字如同黑暗中骤然划亮的火柴！瞬间点燃了他濒临熄灭的求生意志！
不能死！情报…必须送出去！那个逃跑的指挥者…盾卫…战争…
求生的本能如同垂死野兽的最后挣扎，压倒了几乎将他撕裂的剧痛！他猛地试图吸气！冰冷的、污浊的空气裹挟着灰烬和毒气冲入肺部，带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鲜血混合着黑色的粘稠物从口鼻中呛出！
剧烈的咳嗽牵动了全身的伤口，剧痛如同海啸般再次将他淹没！眼前金星乱冒，意识再次濒临溃散的边缘。
不！不能晕！
他死死咬住舌尖！剧痛和浓烈的血腥味强行拉回了一丝清明！他不能动，身体被沉重的碎石和扭曲的金属死死压着，只有右手，那只沾满污血和焦痂、指甲剥落的手，还能极其轻微地活动。
他艰难地、一点一点地挪动着右手。指尖触碰到的，是滚烫的岩石、冰冷的金属碎片、粘稠的、尚未干涸的污血…还有…一个坚硬的、边缘锐利的、带着熟悉冰冷触感的小东西…
是那枚金属碎片！那枚从高大感染者颈部挖出、指引他找到信号源、又在他引爆前被他塞进口袋的金属碎片！
它还在！而且…似乎依旧在…极其微弱地震动着？！
李丰心中猛地一凛！他用尽全身力气，将指尖探入战术背心那个被撕裂的口袋。触碰到碎片冰冷表面的瞬间，那微弱却持续的震动感，如同垂死心脏的最后搏动，清晰地传递到他的指尖。
嗡…嗡…
震动还在！这意味着什么？！信号源核心虽然被摧毁了，但这碎片…或者说，碎片所连接的东西…还在运作？！那个逃跑的“指挥者”？！
这个念头让他遍体生寒！他必须想办法！必须把这最后的信息传递出去！
他艰难地挪动着手指，用扭曲的指尖死死抠住那枚滚烫的碎片。碎片边缘锋利的棱角割破了他早已麻木的皮肤，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刺痛。他试图将它抠出来，但身体被压得太死，手臂活动的空间极小。
一次…两次…指尖因为用力而颤抖，伤口崩裂，温热的液体顺着手指流下，滴落在滚烫的灰烬里，发出“滋滋”的轻响。
终于！碎片被抠动了一丝！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带着血污的碎片，紧紧攥在了同样血肉模糊的掌心！
碎片冰冷的触感和微弱的震动，成了他意识锚定现实的最后支点。
‘天网…持续扫描…所有生命及能量信号…’
张立那冰冷、如同金属摩擦般的声音，仿佛在耳边响起。
李丰不知道“天网”是什么，但他知道，这碎片是唯一的希望！他不再试图挣扎，不再试图移动。所有的意志，所有的生命能量，都集中在紧握着碎片的右手上！他不再抵抗那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剧痛，反而如同沉入深海的顽石，将全部的意识，凝聚成一点微弱的、执拗的念头，死死注入那枚冰冷的碎片！
活下去！
信号！
张立！
—
**西部战区，“燧火”绝密生物研究基地（地下三百米）。**
这里没有自然光，只有永不熄灭的惨白冷光源，将巨大的地下空间映照得如同冰冷的金属墓穴。空气循环系统发出低沉的嗡鸣，过滤着每一丝可能存在的致命微生物。厚重的合金隔离门层层嵌套，每一道都代表着超越常规的安保等级。
核心区域，一间被高强度透明聚合物材料完全密封的观察隔离室（Level 4+）。室内充斥着柔和的、带着淡蓝色调的无影灯光。各种精密的生命体征监测仪器闪烁着幽光，细长的管线如同活体神经般连接着隔离室中央那张冰冷的金属床。
王胖子赤着上身躺在金属床上，皮肤呈现出一种病态的苍白和灼伤后的暗红。他的身体被柔软但坚韧的束缚带固定在床上，只有头部可以极其轻微地转动。后背激光灼伤和腿上丧尸咬伤的伤口被仔细清创、覆盖着特殊的生物凝胶敷料。最触目惊心的是他右腿小腿——咬伤周围的皮肤，已经明显浮现出暗红色的、如同蛛网般蔓延的暴突血管！血管周围的肌肉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青灰色，皮肤紧绷发亮。
他的眼神空洞地望着隔离室惨白的天花板，嘴唇干裂。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监测仪器屏幕上心率和血压的轻微波动。巨大的恐惧和绝望，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的心脏。他知道自己正在滑向深渊，变成外面那些嘶吼的怪物。丰哥用命换来的情报，小赵的重伤垂危…这一切，难道最终都要以自己变成一具行尸走肉而终结？
隔离室外，巨大的观察窗前。站着三个人。
为首的是“燧火”项目的首席科学家，秦霜。她看起来四十岁左右，短发一丝不苟，穿着无尘的白色防护服，身形瘦削，面容如同冰雕般沉静，只有镜片后那双深邃锐利的眼睛，如同高速运转的精密仪器，闪烁着近乎冷酷的理性光芒。她手中拿着一个电子记录板，上面是王胖子身体各项指标的实时数据和密密麻麻的分析图谱。
站在她左侧的，是一位穿着笔挺将军制服、面容刚毅、肩扛两颗金星的中年男人——西部战区副司令员，赵振国。他眉头紧锁，眼神如同鹰隼，死死盯着隔离室内王胖子腿上那蔓延的暗红色血管，双手背在身后，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站在秦霜右侧的，则是一个穿着没有任何标识的深灰色便服、气质沉稳如同山岳的中年男人。他正是刚刚乘坐超高速轨道列车抵达的张立。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平静地看着隔离室内的王胖子，又扫了一眼旁边屏幕上复杂的生理数据流。
“秦博士，”赵振国将军的声音低沉，带着压抑的怒火和焦虑，“情况有多糟？他…还有救吗？张顾问的命令是不惜一切代价保住他！”
秦霜的目光没有离开手中的记录板，声音如同她的面容一样清冷、平稳，没有一丝波澜：“目标王强，病毒入侵速度远超预期。基因图谱分析显示，入侵病毒对东亚β型基因链段具有极强的靶向性结合能力，正在快速改写宿主细胞端粒酶表达，并攻击中枢神经特定区域。通俗地说，他正在被‘格式化’，向着我们定义的‘感染者’形态不可逆转地转化。”
她微微抬手，指向旁边一块屏幕上放大的、王胖子腿部血管的显微影像。画面中，暗红色的血液里，大量形态异常、边缘带着尖锐突起的黑色细胞正在疯狂增殖、蠕动，如同活着的阴影。
“这是病毒的‘先锋’形态。它们不仅破坏，还在重组。根据对其能量代谢和神经电信号的捕捉，”秦霜顿了一下，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地扫过张立和赵振国，“目标目前仍保留完整的人类意识，但感官和情绪正受到病毒侵蚀的强烈干扰，处于极度痛苦和恐惧状态。这种状态本身，会加速病毒对大脑边缘系统的占领。预计完全转化时间…不超过二十四小时。”
赵振国将军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二十四小时！一个用生命带回关键情报的英雄，只剩下二十四小时就要变成怪物？！
“治疗方案！”张立终于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瞬间压下了赵振国即将爆发的情绪。
秦霜的目光转向张立，眼神里没有丝毫畏惧，只有纯粹的科学探究：“常规手段无效。病毒已深度整合入宿主基因。我们目前唯一的希望，是‘熔炉’计划的核心——‘涅槃’血清。”她指向观察窗外另一侧，一个被多层力场防护笼罩的独立实验区。里面，数台精密的生物合成设备正在无声运转，中央一个透明的培养皿中，悬浮着一小管散发着极其微弱金色荧光的液体。
“血清原型基于目标带回的、沾染在其伤口和衣物上的微量特殊感染者（洞穴内被李丰击杀的高大改造体）组织样本逆向解析。其基因链中存在一种极其特殊的、具有‘吞噬’和‘指令覆盖’特性的惰性蛋白片段。‘涅槃’血清的原理，就是利用人工合成的‘指令蛋白’，模拟这种特性，尝试在病毒完成最终神经覆盖前，对其进行反向‘格式化’和‘覆盖’。”
“成功率？”张立追问，目光如同实质，穿透高强度聚合物观察窗，落在王胖子苍白而痛苦的脸上。
“理论模型低于17%。”秦霜的回答冰冷而直接，“样本量太少，解析不完整。血清本身具有极强的不稳定性，对宿主神经系统的冲击是毁灭性的。更大的可能是，血清注入后，目标会直接死于神经崩溃，或者…变异成某种超出我们认知的、更可怕的东西。”
17%！神经崩溃！未知变异！
每一个词都如同重锤。观察室内的空气瞬间降至冰点。
赵振国将军猛地一拳砸在冰冷的合金窗框上，发出沉闷的巨响！他双眼赤红，胸膛剧烈起伏，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让英雄在无尽的痛苦中变成怪物？还是用只有17%成功率的“毒药”，让他可能死得更快、更惨、甚至变成更恐怖的灾难？
“用。”张立的声音响起，打破了死寂。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却带着斩断一切的决绝。
秦霜和赵振国同时看向他。
“我们没有时间犹豫，也没有第二个‘王强’。”张立的目光依旧锁定在王胖子身上，仿佛在透过那具饱受折磨的躯体，看着更深处的东西。“‘涅槃’血清，是我们目前唯一能触及的‘武器’。用它。现在。”
他的话语，如同冰冷的审判。秦霜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光芒，有对未知风险的敬畏，更有一种被点燃的、属于科学狂人的决绝探究欲。她深吸一口气，对着手中的通讯器，发出了指令：
“执行‘熔炉’预案最终阶段。‘涅槃’血清，注入准备。启动最高级别神经监测与物理拘束系统。所有非核心人员，撤离至三号安全区。”
隔离室内，柔和的蓝光瞬间被刺目的红光取代！刺耳的警报声短促地响起！束缚带自动收紧！床体两侧弹出数条闪烁着寒光的合金机械臂，末端带着高压注射针头和强电流拘束装置！冰冷的金属触感让王胖子猛地一颤！他惊恐地睁大眼睛，看着那缓缓逼近的针头！
“不…不要…”他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如同困兽般的呜咽。
观察窗外，秦霜的手指悬停在控制台一个醒目的红色按钮上方。她的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赵振国将军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张立依旧面无表情，只是镜片后的瞳孔，微微收缩了一下。
就在秦霜的手指即将按下的瞬间！
“嗡——！”
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蜂鸣声，猛地从张立手腕上那块黑色的战术腕表中传出！同时，表盘边缘，一圈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幽蓝色光芒，如同呼吸般，极其短暂地闪烁了一下！
张立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如同嗅到血腥味的猎豹！他猛地抬手，目光死死锁住腕表屏幕上瞬间弹出的一条信息流！
信息流极其简短，只有一组不断跳动、强度微乎其微的坐标代码和一个……极其熟悉的能量信号特征标识！标识旁边，标注着两个冰冷的字母：“LF”。
李丰！
是李丰的信号特征！还有那枚金属碎片的能量波动！
他还活着！在C7核心区的废墟之下！并且…正在主动发送信号！
“等等！”张立的声音如同炸雷，瞬间打断了秦霜的动作！
秦霜的手指僵在距离红色按钮不到一厘米的地方！她和赵振国同时惊愕地看向张立。
张立没有解释。他的手指在腕表屏幕上飞快地滑动、点击！一条最高优先级的指令瞬间发出！
“命令‘天网’！最高强度聚焦扫描！坐标：阿尔泰C7核心区，地下！目标：生命信号及特定能量源！给我把他挖出来！立刻！马上！”
他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急迫！那一直如同深潭般平静的眼眸深处，此刻燃烧着冰冷的火焰！
—
**阿尔泰山口，C7核心区，废墟深处。**
黑暗依旧。剧痛如同跗骨之蛆。
李丰的意识在清醒与混沌的边缘反复拉锯。紧握着碎片的右手，已经因为长时间的僵持和用力而彻底麻木。指尖流出的血，似乎已经和碎片、和身下滚烫的灰烬凝固在了一起。
‘天网…扫描…’
他反复默念着，如同虔诚的信徒念诵着最后的祷文。将仅存的、如同风中残烛般的生命力和意志，死死灌注进掌心那冰冷的震动之中。
突然！
“嗡——！”
被他紧握在掌心的金属碎片，猛地爆发出一阵极其短暂、却异常强烈的震动！震动如同电流般瞬间窜遍他麻木的右臂，甚至短暂地刺激了他濒临崩溃的神经！碎片表面，一道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幽蓝光芒，如同回光返照般，一闪而逝！
紧接着，碎片那原本就极其微弱的、持续的震动感，如同被彻底抽干了能量，瞬间消失了。
冰冷，死寂。
碎片彻底失去了活性。
李丰的意识，如同断线的风筝，随着那最后一丝震动的消失，彻底坠入了无边的黑暗深渊。
最后的念头，只剩下无尽的冰冷和疲惫。
信号…发出去了吗？
他不知道。
紧握着碎片的右手，无力地松开。那枚沾满他鲜血、边缘被高温熏得微微卷曲的金属碎片，无声地滑落，掉进滚烫的灰烬里。
在他彻底失去意识的手边，滚烫的灰烬中，那枚半掩着的、印有“Aegis Dynamics”的漆黑铭牌碎片旁，几道新鲜的、暗红色的指印，正缓缓渗入灰烬深处。
而在距离这片死寂废墟数万米的高空之上，无形的“天网”扫描波束，如同精准的手术刀，正以前所未有的强度，反复切割、穿透着厚重的山岩和毁灭的残骸，死死锁定着下方那个刚刚爆发过、又瞬间熄灭的微弱信号源坐标点。
一场与死神赛跑的挖掘，在冰冷的雪原和灼热的废墟之上，无声地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