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的深秋,空气里弥漫着湿冷的雨意和塞纳河畔特有的、混合着咖啡渣、陈旧纸张与流浪艺人手风琴声的复杂气息。林溪裹紧了身上那件在跳蚤市场淘来的、带着樟脑丸味道的二手黑色羊毛大衣,快步穿过拉丁区狭窄潮湿的石板路。冰冷的雨水夹杂着寒风,像细密的针,无孔不入地钻进她单薄的衣领,刺得皮肤生疼。她下意识地将那只始终缠着纱布、隐隐作痛的左手更深地藏进大衣口袋深处。
她租住的阁楼房间在七楼,没有电梯。狭窄陡峭的木质楼梯盘旋而上,踩上去发出令人心悸的吱呀声。每一次抬腿,膝盖都像是灌了铅,肺部因为缺氧而火烧火燎。推开那扇薄薄的、几乎不隔音的房门,一股混合着霉味、廉价颜料和松节油的气息扑面而来。
房间极小,倾斜的屋顶几乎压到头顶。唯一的窗户对着狭窄的天井,光线昏暗。一张狭窄的单人床垫直接铺在地板上,旁边堆放着几个塞满衣物的廉价塑料收纳箱。占据房间最大空间的,是墙角那个用废弃木条和砖头勉强垫高的、摇摇欲坠的旧画架。画架上绷着一块粗糙的亚麻画布,上面只有几道凌乱、干涩的炭笔线条,像凝固的伤口,在昏暗中沉默。
没有暖气。巴黎老房子的湿冷如同跗骨之蛆,渗入骨髓。林溪脱掉湿冷沉重的大衣,身体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寒颤。她走到窗边那个锈迹斑斑的小暖气片旁——这是房间里唯一的热源。她蹲下身,将那只缠着纱布、冰冷僵硬的左手,小心翼翼地、隔着厚厚的纱布,贴在暖气片冰冷粗糙的铁皮外壳上。
嘶——!
冰冷的金属触感瞬间穿透纱布,刺入尚未完全愈合的伤口!尖锐的痛楚让她猛地倒抽一口冷气!身体本能地想要缩回!
但她没有。
她咬着牙,强忍着那股钻心的寒意和刺痛,固执地将手掌更用力地压了上去!仿佛要用这外界的冰冷,去对抗、去麻痹、去冻结掌心那道源自灵魂深处的、永不愈合的灼痛!
暖气片需要时间才能传递出微弱的暖意。最初的冰冷如同酷刑。她低着头,看着自己那只压在冰冷铁皮上的手。纱布的边缘已经磨损发灰,隐隐透出底下暗红色的陈旧血渍。她想起机场安检门后,那块被她亲手碾入伤口深处的血痂。想起澄宇中学后门外,那只贴在顾屿白苍白手背上的、油腻的麦当劳优惠券残片。
冰冷。污秽。疼痛。
如同她此刻的生命底色。
暖气片终于开始缓慢地散发出一点可怜的温度。那点微弱的热量透过纱布,艰难地渗入皮肤,带来一丝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暖意。林溪闭了闭眼,长长地、无声地呼出一口白气。她站起身,走到画架前。
画布上那几道干涩的炭笔线条,是她昨天试图勾勒的塞纳河畔的桥影。但线条僵硬、断裂,毫无生气,如同她此刻麻木的心境。她拿起一支炭笔,指尖冰凉。笔尖悬停在画布上方,却迟迟落不下去。脑海里翻腾的不是巴黎的风景,而是医院走廊刺目的红灯,是撕碎的紫色通知书,是固定支架下那只苍白枯槁的手,是机场安检门后那块暗红的血痂……
画笔沉重得如同灌了铅。
她烦躁地扔下炭笔,走到房间角落那个充当书桌的旧木箱旁。上面堆放着几本从图书馆借来的、厚重如砖的法语艺术史教材,以及一叠打印出来的、密密麻麻的法语课程资料。她拿起一份资料,试图强迫自己阅读。那些陌生的、扭曲的法语字母在她眼前疯狂地跳舞,组合成毫无意义的符号,像一张张嘲弄的脸。
“L’art pour l’art……”(为艺术而艺术)
“La perspective linéaire……”(线性透视)
“Le symbolisme dans la peinture……”(绘画中的象征主义)
每一个专业术语都像冰冷的石头,砸在她混乱的思绪里。她看不懂。或者说,她的心拒绝去理解。巨大的挫败感和一种深不见底的茫然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她猛地将资料摔在木箱上!纸张散落一地!
她颓然地坐倒在冰冷的地板上,背靠着同样冰冷的墙壁。窗外,雨声淅沥,敲打着天井对面斑驳的墙壁。远处隐约传来救护车凄厉的鸣笛,划破巴黎寂静的雨夜,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猝不及防地刺入她紧绷的神经!
嗡——!
尖锐的鸣笛声如同引信!
瞬间引爆了被她强行压抑在心底的、那个血肉模糊的午后!
手术室的红灯!喷溅的鲜血!顾屿白倒下的身体!染血的速写本!金属调色刀冰冷的反光!
“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野兽受伤般的呜咽,猛地从林溪喉咙深处迸发出来!她死死咬住自己的手臂!牙齿深陷进皮肉!用更尖锐的物理疼痛去对抗那灭顶般的精神风暴!身体蜷缩成一团,剧烈地颤抖着!泪水混合着汗水,无声地汹涌而出,浸湿了手臂上的衣料!
不知过了多久,剧烈的颤抖才慢慢平息。她松开被咬得发紫的手臂,留下两排清晰的、带着血丝的齿痕。她抬起泪痕狼藉的脸,眼神空洞地望着昏暗的天花板。然后,她的目光缓缓下移,落在了被她扔在地上的那叠法语资料上。
散落的纸张中,一张被揉皱的、印着巴黎高美校徽和“Scholarship”(奖学金)字样的残破复印件,滑落了出来。那是她临行前,在满地狼藉中,用颤抖的手从垃圾桶里捡出来、勉强拼贴复印的凭证。上面那个被撕裂后又粘合的数字,是她留在这座冰冷城市唯一的、摇摇欲坠的浮木。
她看着那个数字。看着那个象征着“未来”和“希望”的残破符号。
然后,她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伸出手。不是去捡那张纸。
而是,伸向了被她扔在画架脚下的炭笔。
她重新捡起那支冰冷的炭笔。走到画架前。没有再看窗外,没有再去想塞纳河。她只是死死地盯着眼前那片空白的、粗糙的画布。
笔尖落下。
不是优雅的线条。
不是精妙的构图。
而是!
带着一种近乎自毁的、宣泄般的狂暴力量!
疯狂地!毫无章法地!在画布上涂抹!划刻!撕扯!
炭笔尖在亚麻布粗糙的纹理上发出刺耳的“沙沙”声!力道之大,几乎要戳穿画布!黑色的炭粉如同肮脏的雪片,簌簌落下!一道道深黑色的、扭曲的、狂乱的线条在画布上迅速蔓延!交织!碰撞!像无数条在黑暗中疯狂挣扎、相互撕咬的毒蛇!像凝固的、喷溅的、永不干涸的黑色血液!像被撕裂的、无法辨认的数学公式!像禁锢肢体的冰冷支架!像机场安检门后那块孤绝的血痂!
她不是在画画。
她是在用炭笔的灰烬,焚烧自己残存的灵魂!
她是在用画布的撕裂,对抗整个世界的冰冷定义!
汗水顺着她的额角滑落,滴在画布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左手掌心的伤口因为用力而再次传来撕裂般的剧痛,纱布边缘渗出新鲜的、刺目的鲜红!但她浑然不觉!只是更加疯狂地挥动着右手!让那些混乱、痛苦、绝望、愤怒的黑色印记,如同火山喷发般,毫无保留地倾泻在画布之上!
直到最后一根炭笔在她手中“啪”地一声折断!
黑色的粉末沾满了她的手指、手腕,甚至溅到了她苍白的脸颊上!
她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看着眼前这幅如同被飓风肆虐过、只剩下狂暴黑色痕迹的“画作”。没有美感。只有一片狼藉的、触目惊心的混乱和毁灭的气息。
她脱力般地后退一步,背脊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身体顺着墙壁缓缓滑落,跌坐在冰冷的地板上。
画室里一片死寂。只有她粗重的喘息声和窗外永不停歇的雨声。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的雨似乎小了些。城市遥远的霓虹灯光透过肮脏的窗玻璃,在画布那片狂暴的黑色痕迹上,投下一点微弱而诡异的、带着冷色调的微光。
林溪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目光空洞地望着那幅“画”。看着那些疯狂交织的黑色线条,在微弱的光线下,仿佛拥有了某种奇异的、令人心悸的生命力。它们不再仅仅是混乱的宣泄。它们像一道道被强行撕裂后又重新凝固的伤疤。像一种无声的、却震耳欲聋的呐喊。
她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抬起自己的左手。看着纱布边缘渗出的新鲜血迹,在昏暗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近乎妖异的暗红色。
然后。
她伸出右手。
沾满了黑色炭灰的、冰冷的手指。
极其缓慢地。
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却又充满痛楚的力度。
轻轻地。
抚过画布上那片最混乱、最黑暗、如同心脏般搏动着的区域。
指尖传来亚麻布粗糙的触感和炭粉的颗粒感。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源自她灵魂深处的、滚烫的悸动。
混乱。
痛苦。
毁灭。
但……也是存在。
是她林溪,在巴黎这个冰冷坐标轴上,用血与炭灰刻下的、第一个属于她自己的、无法被定义的坐标点。
窗外,雨声渐歇。巴黎的夜,依旧漫长而寒冷。但画室里,那幅狂暴的黑色画布,在微弱的光线下,无声地宣告着一个新的、充满痛楚与未知的——定义域,正在这片废墟之上,缓慢地、艰难地……重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