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级主任王老师那句带着冰碴子的“谈一谈”,如同兜头一盆冷水,瞬间浇灭了张一心头刚刚升腾起的暖意和喜悦。公告栏前喧闹的声浪似乎被无形的屏障隔开,只剩下王主任镜片后那双审视的、带着毫不掩饰怀疑的眼睛,像探照灯一样灼烧着他的皮肤。
苏一脸上的笑容消失得无影无踪,清冷的眼底瞬间凝结起一层寒霜。她微微侧身,不动声色地挡在了张一和王主任视线交汇的路径上,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株迎向寒风的雪松。
“好的,王主任。”苏一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考试结束,我们自然会向您汇报学习心得。”她刻意加重了“学习心得”几个字,将王主任那充满暗示的“谈一谈”轻描淡写地挡了回去。
王主任显然没料到苏一如此直接且滴水不漏,被噎了一下,脸色更沉。他冷冷地哼了一声,目光在两人身上又剐了一圈,才转身离开,留下一个充满压迫感的背影。
周围的议论声又低低地响起,带着更深的探究和幸灾乐祸。张一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试图用疼痛压下那份被当众羞辱的愤怒和无力感。他看向苏一,她依旧目视前方,侧脸线条紧绷,只有紧抿的唇线泄露着一丝被冒犯的怒意。
“没事。”苏一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入张一耳中。她没有看他,只是微微偏了下头,“考完了,先回家。”
那平静的语气,像一道无形的屏障,短暂地隔开了周遭的恶意。张一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松开拳头,点了点头。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穿过依旧拥挤的人群。阳光依旧灿烂,却再也照不进张一此刻沉重的心湖。
***
放学后,年级主任办公室。厚重的木门隔绝了走廊的喧嚣,空气里弥漫着陈年纸张和消毒水混合的沉闷气味。王主任端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金丝眼镜反射着顶灯冰冷的光。张一和苏一站在桌前,像两个等待审判的犯人。
“坐。”王主任抬了抬下巴,语气平淡,却带着居高临下的审视。
两人依言坐下。张一挺直背脊,目光落在自己放在膝盖上、紧握成拳的手上。苏一则微微垂着眼睑,神情淡漠,仿佛置身事外。
“这次期末考试,”王主任慢条斯理地翻开成绩册,指尖划过张一那飞跃式进步的排名,“张一同学,进步很大啊。”他抬起眼皮,目光锐利如刀,“从年级吊车尾,到前一百,只用了半个学期。火箭也没这么快吧?”
张一的心脏猛地一缩,他抬起头,迎向王主任质疑的目光:“王主任,我的成绩,是我自己考出来的。每一分,都是我……”
“自己考出来的?”王主任嗤笑一声,打断了他,身体微微前倾,带着压迫感,“张一同学,我不是质疑你的努力。但是,”他话锋一转,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旁边沉默的苏一,“这么大的进步,尤其是在某些特定科目上,解题思路、逻辑链条,和苏一同学的风格,未免也太相似了吧?”他拿起张一和苏一的数学试卷复印件,上面用红笔圈出了几处高度相似的解题步骤,“巧合?还是说,在考试过程中,存在某种……不恰当的‘交流’?”
“我没有作弊!”张一猛地站起来,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发颤,脸颊涨得通红,“那些题,是苏一同桌平时给我讲过的!是我自己反复练习过的!考试的时候,我旁边坐的根本不是她!”他指着试卷上被圈出的地方,“思路一样,是因为她教得好!我学会了!” 屈辱和愤怒像火焰一样灼烧着他。
“教得好?呵。”王主任显然不信这套说辞,他重新靠回椅背,双手交叉放在桌上,目光转向一直沉默的苏一,语气带着更深的探究,“苏一同学,你作为年级标杆,帮助同学是好事。但帮助,也要讲究方式方法,把握分寸。有些事,过犹不及。尤其是……”他顿了顿,意有所指,“尤其是在一些涉及原则的问题上。”
办公室里的空气凝滞得如同固体。窗外的阳光被厚重的窗帘过滤,只剩下惨淡的光晕。
就在这时,苏一缓缓抬起了头。她的目光不再是惯有的清冷平静,而是如同淬了寒冰的利刃,直直地刺向王主任镜片后的眼睛。那眼神里的锐利和冰冷,让见惯了学生各种反应的王主任都感到一丝意外的心悸。
“王主任,”苏一开口,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金属般的冷硬质感,“您是在暗示,我和张一同学在考试中有舞弊行为?还是暗示,我利用自己的知识,在考前对他进行了某种……不合规的‘精准辅导’?”
她问得如此直接,如此不留情面,反而让王主任一时语塞。
苏一没有给他喘息的机会,她微微侧身,目光扫过张一那张因为愤怒而涨红的脸,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快的不易察觉的波动,随即又恢复冰冷。她重新看向王主任,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如果您有确凿的证据,证明我们违反了考场纪律,请拿出来。如果没有,”她微微停顿,目光锐利如刀锋,“那么,您基于几张试卷上解题思路的‘相似性’和毫无根据的臆测,就对我们进行有罪推定,并上升到‘原则问题’,这是否也违背了您作为教育者应有的公正和审慎?”
王主任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他猛地一拍桌子:“苏一!注意你的态度!我这是在了解情况!”
“了解情况的方式有很多种。”苏一丝毫没有被他的怒气震慑,声音反而更加清晰平稳,“您可以查阅考场监控,可以询问监考老师,可以对比我们平时所有练习的轨迹。而不是仅凭主观臆断和几张圈画过的试卷,就对一个拼命努力才取得进步的学生进行人格羞辱,并对另一位一直恪守规则的学生进行含沙射影的指责!”
她的话语像冰冷的子弹,一颗颗击中要害。王主任被堵得哑口无言,脸色由红转青。他指着苏一,手指都在发抖:“你……你……”
“另外,”苏一仿佛没看到他的失态,目光转向办公桌上那杯王主任喝了一半的浓茶,杯口边缘凝结着深褐色的茶垢,“王主任,您刚才说,张一的进步快得像火箭?”
她忽然话锋一转,语气带上了一丝奇异的、冰冷的探究:“那您觉得,一个长期营养不良、连最基本的学习精力都难以保证的学生,突然拥有了充足的、能支撑高强度脑力消耗的‘燃料’后,他的潜能被激发出来,这种进步的速度,是否就必然意味着‘不真实’?”
“燃料?”王主任被她这个突如其来的词弄得一愣,随即更加恼怒,“什么乱七八糟的!苏一,你不要转移话题!”
“我没有转移话题。”苏一的目光重新落回王主任脸上,眼神异常专注,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冷静,“我只是在陈述一个您可能从未考虑过的事实——学习,尤其是高强度的脑力活动,是需要能量的。就像……”她的目光再次扫过那杯浓茶,“就像您需要这杯浓茶提神一样。”
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办公室里:
“张一同学的进步,是他自己用无数个日夜的汗水换来的。而我,”她微微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词,最终选择了那个最直接也最隐秘的表述,“只是在他最需要的时候,提供了一种……能让他保持专注的‘能量补给’。这种补给,干净、纯粹,并且,只对他有效。”
王主任彻底懵了,他完全无法理解苏一这番话的逻辑。什么燃料?什么能量补给?只对他有效?这丫头在胡言乱语什么?他烦躁地挥挥手:“行了行了!越说越离谱!我看你是被某些不切实际的东西影响了!这件事我会继续调查!你们先回去!写一份详细的情况说明,明天交给我!必须把这段时间你们之间的‘帮助’过程,给我原原本本、清清楚楚地写出来!”他显然把苏一那番关于“燃料”的话当成了某种推脱责任的、故弄玄虚的借口。
张一的心沉到了谷底。写说明?怎么写?难道要写苏一只有吃了他做的东西才能集中精神?这比作弊听起来更荒谬!更不可能被接受!
就在张一感到绝望之时,苏一却平静地应了下来:“好的,王主任。我们会写清楚的。” 她站起身,甚至微微颔首,“那我们先回去了。” 说完,她看也没看王主任铁青的脸色,转身就往外走。
张一连忙跟上。走出办公室,厚重的木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里面压抑的空气。走廊里空无一人,夕阳的光斜斜地照进来,拉长了两人的影子。
“苏一……”张一开口,声音干涩,“那个说明……我们怎么写?难道真的……”
苏一停下脚步,转过身。夕阳的金辉勾勒着她清瘦的轮廓,她脸上没有了刚才在办公室里的冰冷锋利,只剩下一种近乎疲惫的平静。她看着张一,眼神很深,像藏着许多无法言说的东西。
“不用写那个。”她打断他,声音很轻,“他想要的‘清楚’,我们给不了,也不能给。”
张一愣住:“那……”
“他需要‘证据’来证明你的清白,堵住悠悠众口,也证明他的‘审慎’没有错。”苏一的目光越过张一,投向走廊尽头那片被夕阳染红的天空,语气带着一丝淡淡的嘲讽,“那就给他‘证据’。”
“证据?”张一更加困惑。
苏一收回目光,重新看向张一,眼神里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下个月,全国中学生物理奥林匹克竞赛的预选赛。”
张一的心猛地一跳!奥物竞赛?那是尖子生中的尖子生才能参与的战场!他连想都不敢想!
“报名截止日期还没过。”苏一的声音清晰而冷静,“你去报名。”
“我?!”张一失声叫道,巨大的惊愕让他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苏一,我……我不行的!那太难了!我连学校考试都……”
“你能行。”苏一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期末考试,你物理单科年级第89名。你解出了那道连王主任都认为超纲的电磁学综合题。”
张一哑口无言。期末考试,物理确实是他所有科目里考得最好的。那道题,他当时在苏一笔记里见过类似的思路拓展,考试时灵光一现,硬是啃了下来。
“奥赛预选赛的难度,远超期末考。”苏一看着他,眼神锐利如解剖刀,“但它是最公平的战场。独立考场,全程监控,题目保密性极高。在那里考出的成绩,没有人能质疑它的真实性。”她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近乎蛊惑的力量,“张一,这是你唯一能彻底洗刷污名、证明你自己的机会。也是证明我们之间……‘帮助’方式清白的唯一机会。”
张一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血液冲上头顶。奥赛……那个对他来说如同神话传说般的名字……他要去吗?他能行吗?失败的后果会是什么?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我……”他张了张嘴,喉咙像被砂纸磨过,“我……怕考砸……”
“怕?”苏一微微挑眉,那个在办公室消失的、带着冰雪质感的锐利眼神又回来了,“怕考砸,还是怕永远顶着‘作弊嫌疑’的帽子?怕让那些等着看你笑话的人如愿?还是怕……”她停顿了一下,目光落在他紧握的拳头上,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怕对不起这几个月来,你在厨房里熬糊了的锅,被油烫红的手,还有……雨夜里送来的那杯核桃糊?”
轰——!
张一的脑子像是被重锤击中!她连这个都知道?!她连他做饭时那些狼狈不堪的细节都知道?!
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混合着被理解的酸涩和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爆发的狠劲!他猛地抬起头,眼眶通红,死死地盯着苏一那双清澈而坚定的眼睛。所有的恐惧和退缩,在她这句直指要害的质问下,被撕扯得粉碎!
他不能退!他凭什么退?他付出了那么多!苏一付出了那么多!他不能让她因为帮他而被拖下水!不能让那些污蔑和猜疑得逞!
“我去!”张一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近乎咆哮的决绝,在空旷的走廊里清晰地回荡,“我报名!”
苏一看着他眼中燃烧起的、如同困兽般不顾一切的火焰,眼底深处那层坚冰似乎终于融化了一丝。她极轻微地点了下头,像是确认了一个早已预料的结果。
“好。”她只说了一个字,转身,率先向楼梯口走去。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清瘦却带着一种无言的坚定。
张一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情绪,快步跟上。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走下楼梯。夕阳的余晖将整个校园染成一片温暖的金红,却无法驱散笼罩在张一心头的沉重压力。奥赛……那将是一个比期末考试艰难百倍的战场。而他,已无路可退。
刚走出教学楼,张一的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他掏出来一看,是母亲李秀英打来的。他心头一紧,连忙接起。
“喂,妈?”
“一啊……”电话那头,李秀英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哭腔和一种强压的慌乱,“你……你快回来一趟!你爸……你爸他……”
“爸怎么了?!”张一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他……他刚才在工地……从架子上摔下来了!”李秀英的声音终于崩溃,带着绝望的哭喊,“现在在医院抢救!你快来!市一院!”
手机“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张一脸色瞬间惨白如纸,浑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冻结!他僵在原地,耳边只剩下母亲绝望的哭喊和手机摔在地上的刺耳声响,大脑一片空白。
刚刚燃起的、准备迎战奥赛的决绝火焰,被这突如其来的、冰冷刺骨的噩耗,瞬间扑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