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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章

05

谢景御赶到望月楼的时候,我坐在楼顶边缘,双脚悬空。

我抬头看着漫天繁星。

从前,娘告诉我:人死了,会变成天上的星星。

只是不知道,这些星星里,哪颗是娘亲,哪颗是孩子。

等我死了,又会不会陪在他们身边。

谢景御猩红着眼看我,他眼底翻滚着怒火,还有再也藏不住的恐惧:

“宋可卿,你真是好手段,竟然用死来威胁我。”

“不想惹怒我,就赶紧过来!”

我呆滞的双眸缓缓转向他。

“谢景御。”

从五年前开始,我怨恨地喊过他,乞求地喊过他。

却从来没有像现在一样,这么平静地喊他。

许是快要死了,所有的爱啊,恨啊,都不重要了。

“我没有想威胁你。”

“这段日子我想了,我们两个,注定就是怨侣。”

“互相折磨,你不快乐,我也不快乐。何必呢?”

谢景御嘴唇微颤,一双手在袖中狠狠攥成拳。

“快不快乐,不是你说了算!”

“你的债还没还清,凭什么死?”

我一怔,侧过脸,继续看头顶的星星。

“还不清了,我不奢求你能原谅我。”

“谢景御,看在我爱了你十年的份上,你放过我,好吗?”

冷风将这句轻飘飘的话传进谢景御的耳朵,他心头一震。

他看着我死寂的双眼,终于明白,我不是在开玩笑。

谢景御话中的颤音越发明显,身体控制不住向我靠近。

“宋可卿,你不能死!”

“你难道不想知道,我们的孩子葬在哪儿吗?”

见我的身体越发往楼外探去,他终于忍不住搬出“孩子”这份法宝。

果然,我的动作一顿,重新看向他。

我看着他紧张的一张脸,又想起那日他唤人搬来桃木枝的绝情。

我凄惨一笑。

“谢景御,你知道吗?”

“天底下没有哪个父亲,会亲手杀死自己的孩子。”

“也没有哪个父亲,会把自己的孩子挫骨扬灰。”

我想,若孩子泉下有知,也一定不会要这样的父亲。

谢景御双眼通红。

他此刻什么仪态、风度都不在意,他哀求地看着我:

“是我的错,我不该把这份恨意加在孩子身上。”

“卿卿,不要跳,不要跳好不好?”

我摇摇头,撑着身子往脚下看:

“谢景御,我真的太累了。”

“我们之间,就这样吧。”

话落,我毫不犹豫,跳下望月楼。

06

我和谢景御,相识于怀正三十六年。

那年正值我及笄,娘亲携我,去京外的万安寺祈福。

庄严肃穆的大厅,我摇出竹筒里的签子递给方丈。

方丈接过,却只留一声叹息。

娘亲一颗心提起,忙向方丈追问。

方丈一双苍老的眼睛看着我,口中的话,着实深奥。

我听得无趣,便偷偷溜出去,跑到后山。

万安寺的后山享有“桃花海”的美名。

初春时节,桃花竞相开放,我快乐地在花海中游玩。

不小心撞上,在此地静心的谢景御。

他一身白衣,高坐在桃花树上。

一只纤长的手将花枝抬起,露出桃花后俊美的脸。

一阵风起,吹起了漫山遍野的桃花。

我愣愣地看着树上的谢景御,分不清究竟是桃花迷了我的眼。

还是谢景御,撞进了我的心。

总之,我不可自拔地爱上了谢景御。

那天下了山,我坐在轿子里挽着娘亲的手,一如情窦初开的小姑娘,说自己有了欢喜的人。

我没有直接说喜欢,只说欢喜。

只一眼瞧见就觉得欢喜的人,也一定是喜欢的人。

可娘亲却突然变了脸色,她拉着我的手,说:“不可”。

但长辈的阻挠怎抵得过少女的坚持?

我总会趁父母不注意,偷偷跑到万安寺的后山找谢景御。

我看他读书,听他弹琴。

他的一举一动,在我心里都是顶级的好。

怀正三十九年,谢景御成了皇帝身边的心腹。

金銮殿上,他向皇帝求来一纸赐婚。

我开心极了,想着终于可以嫁给心爱之人。

可娘亲却在一个夜里流干了眼泪。

她自知无法改变既定的事实,只能借着烛光,为我赶制出嫁的嫁衣。

出嫁那日,谢景御骑着高头大马前来接亲。

我在摇摇晃晃的喜轿中透过缝隙看他,觉得前十八年的人生,从未有像现在一样满足。

余后两年,我和他,像寻常夫妻一般过着恩爱甜蜜的日子。

他作画舞剑,我作诗弹曲。

那是一段极好的时光,好到后来我与他互为仇敌,无数个夜里回忆起,也能泪湿枕头。

婚后第三年,也就是怀正四十一年。

谢景御青云直上,坐上九千岁的位子。

诏书抵达的下一刻,谢景御一身丧服,跪上金銮殿。

那时我才知道,谢景御是当年满门抄斩的谢知府之子。

当年江南水患,百姓流离失所,谢父奉命赈灾。

十万石接济粮运到江南,变成了掺杂泥沙的糙粮。

此事传到京都,龙颜大怒。

从中做了手脚的父亲为洗清嫌疑,推出谢父做替罪羔羊。

万安寺后山的偶遇,也是他早就设好的圈套。

谢家一百零八条人命,无辜枉死断头台。

谢景御坐在精心挑选的桃花树上,等着我一步一步,跳进牢笼。

身体重重坠落,鲜血从我的鼻腔、嘴巴里流出。

我看到漫天的繁星,也看到谢景御焦急的脸。

一切,都结束了。

07

可令我没想到的是,我没有死。

望月楼高数十米,距离顶高十米的地方,延伸出一个露台。

我摔在露台上,身体的五脏六腑受损,却没有死。

我被谢景御带回家,他求来太医为我诊治。

等太医的间隙,他看着床榻上呼吸微弱的我浑身鲜血。

他甚至忘了是怎么把我抱回的家,只记得我躺在他的怀中,

像一只破碎、却可以随时消失的蝴蝶。

太医提着药箱匆匆走进房间,一块块血色的布,和着血水堆积。

谢景御眼底充满血丝,眉头从刚才,就没有松开过。

江怜裹着披风进到屋子,她眼底分明有莫大的欣喜。

她恨不得我就此死去,好在谢景御心里的位置一扫而空。

这样她就可以坐上正室的位子,以后她生的孩子,就是嫡子。

江怜乃京中官员家的庶女。

她深知嫡庶二字,是孩子出生到死亡,都无法逾越的鸿沟。

所以她狠心流掉自己的孩子,以此来栽赃嫁祸我。

可令她诧异的是,谢景御竟然连调查都不调查,就将罪名安插在了我的头上。

她想,尽管谢景御不愿将正室的位子给她,但心底,依旧是爱她的。

所以她柔弱地拉住谢景御的手,小声啜泣:

“景御,姐姐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没事的。”

谢景御动也没动,他瞪着通红的眼:

“滚!”

江怜以为自己听错了,她依旧紧紧拉着他的手:

“景御,别难过了。”

“我让你滚!”

谢景御怒气冲冲甩开她的手:“以后这个院子,你不许再踏进一步。”

江怜踉跄几步,摔倒在地上。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谢景御:“大人,妾身不知做错了什么,惹您发这么大火?”

“姐姐出了事,妾身心里一样着急。”

“可再着急,也要照顾好自己的身子,不是吗?”

江怜脸上流下两行泪,满眼都是被误会的苦楚。

谢景御面色铁青,他冷眼看着江怜:

“有些话,我以为点到了,你就能听明白。可我高估了你的聪明。”

“你真以为,我不知道你肚子里的孩子是怎么没的吗?”

江怜面色骤然苍白,语气慌张:

“大人,妾,妾身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你听妾身解释。”

江怜连跪带爬爬到谢景御脚下,又被谢景御一脚踹开。

“我纵容你拿孩子诬陷卿卿,是我做过,最后悔的一件事。”

他看向屋外:“来人!把侧夫人压下去。”

“关在院中反省,没有我的允许,不能出来。”

几个侍卫跑进来,架起地上的江怜。

江怜衣服凌乱,脸上满是泪痕:

“不!景御,大人,你不能这么对我,景御……”

尽管江怜狼狈哭喊,可她依旧被侍卫拖了下去。

谢景御看着门外的茫茫夜色,又看向里屋紧闭的房门。

卿卿,就算是恨我,也给我一个悔过的机会,好吗?

08

千岁府的灯笼亮了一整夜。

太医出来的时候,胸口的官服都浸着血色。

谢景御慌忙迎上去,问:“王太医,我夫人要不要紧?怎么样?”

他的声音都在颤抖,里屋的门开着,他硬是不敢往里看一眼。

害怕看到让自己难以接受的画面。

太医沉声回答:“夫人的命,是救回来了,可是……”

谢景御闻言原本燃起希望的脸,骤然沉下去。

“可是什么?”

“夫人的求生欲望不是很强,能不能醒,就看夫人的造化了。”

太医长叹一口气,领着药童颤巍巍离开。

谢景御呆愣在原地,他守着敞开的门,站了很久,都没敢往里踏进一步。

直到身后的管家送来早膳,谢景御才如同无魂般走进屋子,走到我的床前。

我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面色惨白,胸口却有规律地起伏。

他搬来凳子坐在我旁边,拉住我的手。

“卿卿,”他的声音沙哑难听,“王太医一定是在骗我。”

“你这么坚强,怎么可能失去求生的欲望呢?”

话落,谢景御一怔,随即笑出眼泪。

以为自己嫁得良人,可相遇是假,恩爱是假。

枕边人掰着她的头,让她亲眼看着父母人头落地。

这一切只因那年谢家斩首,谢景御即便躲在角落,仍被一百零八人的鲜血溅湿衣摆。

父母双死,爱人变成仇人,她无数次想去死。

可都因为一句赔罪,她苦苦煎熬五年。

她看着自己的夫君身边,莺莺燕燕环绕,夜夜在躺在身下,忍受屈辱。

好不容易有了孩子,她终于重燃希望,拿起针线给孩子缝制衣衫。

然红色的绣花襁褓,却裹着孩子,埋葬进冰天雪地。

她还要亲眼看着,自己的孩子,被一点一点烧成灰烬,却无力阻拦。

我怎么可能失去求生的欲望?

我怎么不可能失去求生的欲望?

这五年,已经是我死死撑着的,最长时限了。

谢景御拉着我的手,终于抛开一切,垂泪痛哭:

“卿卿,求你,求你醒过来。”

“我错了,是我混账,我畜生。”

“再给我一次机会,醒过来啊卿卿……”

可他的道歉,我一句都没听见。

我还是安静地躺在床上,像睡着了一样。

09

接下来的日子,谢景御向朝中告了假,日日陪在我身边。

他抱着我看窗外绽放的梅花,和我畅想等春天来临的时候,带我去郊外放纸鸢。

他一步一叩首,拜上万安寺,向我求来开了光的护身符,郑重挂在我胸前。

他也亲自拿刻刀,在牌位上刻上孩子的名字。

他说:“卿卿,孩子的骨灰,被我埋在祠堂前的树下。”

“我给孩子取了个名字,叫谢翊安,小名安安。”

“卿卿,快些醒过来吧。”

他就这样不知疲倦地和我说着话。

许是他的真心真的感动了上天,辞旧迎新的年三十,我在床上悠悠转醒。

见我醒来,谢景御先是愣在原地,难以置信。

而后才使劲揉着眼,扑到我面前:

“卿卿,你,你醒了?”

我神色淡然地点头。

其实昏迷的这段时间,我并非对外界毫无感知。

谢景御为我做的事,我多少都知道。

可我正如我之前所说,一切都太晚了。

我醒来的事情,让谢景御很高兴。

他嚷嚷着过几日要去万安寺还愿,还亲自下厨,包了一顿饺子。

尚书府的下人早已换了一批,他们虽然不说什么,可红着的眼能证明。

所有人都明白,我醒来,不过是回光返照。

谢景御也许真的没发现,又或者不想发现我越发苍白的脸色。

被谢景御扶着坐起来吃了两个饺子,爆竹声接二连三地响起。

我悠悠地看着窗外的烟花。

初一已至,我和谢景御,已经第十一年。

10

我的身体越发虚弱。

我又开始断断续续陷入昏迷,谢景御每天早上起床时,都要将手指放在我的鼻下试探呼吸。

待感觉到我微弱的呼吸,他才松下一口气。

可这样下去根本不是办法。

他又进宫求太医,但太医一番诊治,皆叹气摇头。

谢景御每日都要抱着我哭。

他不得不承认,这次我是真的要离开他了。

正月初七的早上,谢景御在床边为我作画。

我盯着黑漆漆的床顶,突然和他说:

“谢景御,我看到我娘了。”

谢景御手中的画笔一顿,抽了抽鼻子,压着哭腔,“嗯”了一声。

“她还带着我的孩子。”

视线里,娘亲还是六年前的样子。

她穿着一身素雅的衣服,手中拉着一个瞧起来两三岁的小男孩。

小男孩穿着红肚兜,头顶扎着两个小揪揪。

他喊我:娘亲。

我的眼神渐渐涣散,嘴角露出微笑。

“谢景御,如果有下辈子,就别见了吧。”

谢景御手中的画笔,还是落在了地上。

窗外又下了雪。

那年万安寺的大厅,我甩出的竹签上只有一句话。

我这一生,也的确应了那句话。

此恨绵绵,无绝期。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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