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如同沉入深海的船只，从无尽的黑暗与混乱中，缓缓上浮。
萧寒川睁开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斑驳的树影，和一片被切割得支离破碎的、蔚蓝的天空。
头，依旧有些昏沉。
他记得，在杀死毒王后，因为听到那个惊天的秘密而心神大乱，导致毒性反扑，最终昏了过去。
是她……救了自己。
那个小丫头，那个贪财、狡黠、却又总在关键时刻，展露出惊人能量的顾清歌。
他下意识地转过头，想要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却只看到了空荡荡的身边。
她人呢？
萧寒川的心，瞬间一紧。一股莫名的恐慌，毫无预兆地攫住了他。
他猛地坐起身，才发现自己正靠在一棵大树下，身上还盖着一件带着淡淡草药香气的、属于她的外衣。
他立刻内视己身，发现体内那股暴走的余毒，已经被一股温和而精纯的内力安抚了下来，虽然依旧盘踞在经脉深处，但暂时没有了性命之忧。而他之前因为急怒攻心受的内伤，也被人用极高明的手法，施以金针，暂时封住了伤处。
是她做的。
除了她，这世上再无第二人，有此等通天的医术。
可她人去了哪里？
萧寒川站起身，环顾四周。随即，他的目光，便被不远处那个笼罩在死寂之中的小小村落所吸引。
一股不祥的预感，在他心中升起。
他迈开脚步，朝着那个村庄走去。
越是靠近，空气中那股混合着草药与腐朽气息的怪味，便越是浓郁。
当他踏入村口时，他那双早已见惯了生死的眸子，也忍不住微微一缩。
村子里，一片狼藉。
地上散落着燃尽的草药灰烬，家家户户的门前，都挂着用于辟邪的艾草，却难掩那股从门缝中渗透出来的、浓重的病气。
他看到了几个面色蜡黄的村民，正脚步虚浮地端着药碗，匆匆走过。他们的脸上，写满了疲惫、麻木，以及一丝丝劫后余生的庆幸。
而在村子中央，那口临时支起的大锅下，篝火还在燃烧着，锅里翻滚着黑褐色的、散发着刺鼻气味的汤药。
一个纤细而又倔强的身影，正背对着他，守在那口大锅前。
她一手拿着蒲扇，有气无力地扇着火，另一只手，则拿着一根长长的木勺，在锅里缓缓地搅动着。
她的背影，看上去疲惫到了极点，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那身原本还算干净的粗布衣衫，此刻沾满了灰尘与药渍，头发也只是用一根布条随意地束着，显得凌乱不堪。
可就是这样一个狼狈而又疲惫的背影，在萧寒川眼中，却仿佛笼罩着一层神圣的光辉。
那是属于医者的，慈悲与坚守的光。
他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又酸，又软，还带着一丝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心疼。
他没有出声打扰，只是静静地站在不远处，看着她。
“顾……顾神医……”一个虚弱的声音响起。一个年轻的妇人，抱着一个正在熟睡的孩子，走到了顾清歌身边，声音里带着浓浓的感激，“多亏了您，我家狗蛋……他终于退烧了！您真是我们全村的救命恩人啊！”
说着，那妇人就要跪下。
“别别别！”顾清歌连忙转过身，扶住了她，她那张沾着锅灰的小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疲惫的笑容，“使不得，使不得。我只是个大夫，救死扶伤，是我的本分。”
她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是被砂纸磨过一般。
萧寒川这才看清她的脸。
不过一天一夜未见，她整个人都瘦了一圈。眼窝深陷，眼下一片浓重的青黑色，嘴唇干裂起皮，那双总是神采飞扬的眸子，此刻也布满了血丝，充满了化不开的疲惫。
很显然，在他昏迷的这段时间里，她一个人，扛下了整个村庄的生死。
“神医，您……您也去歇会儿吧，您都一天一夜没合眼了。”那妇人心疼地说道，“这药，我来帮您看着。”
“不用了，这最后一锅药，火候最关键，我得亲自看着。”顾清歌摇了摇头，固执地说道，“你们快回去照顾家人吧，记得按时喝药，千万别断了。”
打发走那妇人，顾清歌又重新转过身，守着那锅药。
她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眼泪都流了出来。实在是太困，太累了。她的身体，早已透支到了极限，全凭一股意志力在硬撑着。
就在她眼皮打架，脑袋一点一点，几乎要栽进面前的篝火里时——
一件带着淡淡体温和清冽气息的外衣，轻轻地，披在了她的肩上。
顾清歌一个激灵，猛地回过神来。
她一回头，便对上了那双她再熟悉不过的、深邃如海的眸子。
“萧……寒七，你醒了？”她先是一喜，随即又立刻板起脸，用沙哑的声音训斥道，“谁让你起来的？你现在是病号，就该好好躺着！到处乱跑，万一毒性复发怎么办？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很……”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一只微凉的手，轻轻地按住了嘴唇。
“我没事。”萧寒川看着她，那双深邃的眸子里，盛满了复杂的情绪。有心疼，有无奈，还有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清的宠溺。
“该去休息的人，是你。”他的声音，不自觉地放柔了许多。
“我没事，我不累。”顾清歌嘴硬道，试图挥开他的手，身体却不争气地晃了晃。
萧寒川没有再跟她废话，直接伸出双臂，一个利落的横抱，就将那个还在挣扎的小丫头，轻松地抱了起来。
“喂！你干什么！放我下来！”顾清歌大惊失色，在她怀里手脚并用地挣扎起来，“药！我的药还没熬好呢！”
“我来。”
萧寒川只说了两个字，便抱着她，不由分说地朝着村里一间还算干净的空屋子走去。他的怀抱，坚实而又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霸道。
顾清歌挣扎了两下，发现根本无济于事。而且，被他这么一抱，那股熟悉的、让她安心的气息将她包裹，一股排山倒海般的疲惫感，瞬间席卷了她。
她的眼皮，越来越重，越来越重……
最终，她放弃了抵抗，脑袋一歪，竟就这么在他怀里，沉沉地睡了过去，此时的她实在是太累了。
萧寒川低头，看着怀中少女那恬静而又疲惫的睡颜，脚步放得更轻了。
他将她轻轻地放在床上，为她盖好被子，又静静地看了她许久，才转身离去。
回到村中央，萧寒川接替了顾清歌的工作，沉默地守着那锅汤药。他虽然不懂医理，但控制火候这种事，对他来说，轻而易举。
他一边添着柴火，一边开始冷静地思考。
毒王临死前的话，和他这一路上的所见所闻，在他脑海里，渐渐地交织成一张巨大的、充满了阴谋气息的网。
平安镇的蛊师，南疆的毒王，这突然爆发的、诡异的瘟疫……
这一切，真的只是巧合吗？
他的目光，落在了那锅翻滚的、黑褐色的汤药上。
他不懂医，但他懂毒。
身为常年与各种阴谋诡计打交道、甚至亲身中了奇毒的王者，他对“毒”，有着远超常人的敏锐直觉。
他舀起一勺汤药，放在鼻尖轻轻一嗅。
除了浓重的中药味，他还从中，嗅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却又无比熟悉的味道。
那是……“七煞夺魂散”其中一味主药的味道。
虽然经过了高温熬煮和各种草药的中和，那味道已经淡到了几乎无法察觉的地步，但绝对瞒不过他这个亲身的“体验者”！
萧寒川的眼神，瞬间变得无比锐利！
他没有声张，而是不动声色地站起身，在村子里转了一圈。
最终，他的目光，锁定在了村子唯一的水源——那口位于村子西边的古井上。
他走到井边，再次俯身，仔细地嗅了嗅。
果然！
井水中，同样飘散着那股极其微弱的、属于“七煞夺魂散”的特殊味道！
有人在井水里投毒！
这个认知，像一道闪电，划破了他脑中的迷雾！
这场瘟疫，根本就不是天灾，而是一场徹头彻尾的……人祸！
有人，故意在村子的水源里，投下了经过稀释和改造的、与“七煞夺魂散”同源的剧毒！
村民们饮用了含有剧毒的井水，才会爆发出这场诡异的瘟疫！
而对方的目的，又是什么？
是为了灭口？还是……在用活人，试验这种新型的毒药？！
无论是哪一种，其用心之歹毒，都令人发指！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萧寒川的脑海里，渐渐成形。
十年前，三皇兄的死，被定性为“恶疾”。
如今，这场人为的瘟疫，若非顾清歌恰巧路过，最终也只会被当成一场普通的“天灾”。
用毒杀人，再伪装成病故……
这种手法，何其相似！
这背后，绝对隐藏着一个巨大的、从十年前就已经开始布局的惊天阴谋！
而给他下毒的幕后黑手，与当年毒害三皇兄的凶手，极有可能，就是同一伙人！
想通了这一切，萧寒川的身上，迸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冰冷刺骨的杀意！
他缓缓地握紧了双拳，指甲深深地陷入了掌心，眼中，是滔天的怒火，与无尽的冰寒。
他不仅要为自己报仇，更要为枉死的皇兄，为这满村无辜的百姓，为那个因此而家破人亡、背负了十年骂名的小丫头……讨回一个公道！
他抬起头，目光穿过稀疏的树林，望向了遥远的、京城的方向。
那双深邃的眸子里，风暴，正在酝酿。
看来，这趟南疆之行结束后，他必须尽快回到那个权力的漩涡中心。
因为，真正的战场，在那里。
而真相，也必将在那里，水落石出！
【第十四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