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5
不到半个小时，打捞队、警车救护车都到了。
海上风平浪静，十几个打捞队同时拉网展开作业，从浅海区一步步向深海探去，一直没有找到尸体。
江淮注视着海面，双眼血红。
一个小时过去了，两个小时过去了……
助理小心翼翼地问：“江总，您确定太太真的跳海了吗？要不要查一查附近的监控？”
江淮阴沉着脸不说话，警察过来问，也是一样的结果。
眼看东方出现了鱼肚白，所有的人都开始质疑江淮。
“她就是跳海了，我亲眼看到的！”
他疯了似的怒吼。
警察和救护车不可能一直耗在这儿，先后离开了，没过一会儿，打捞队也收队了。
江淮冲进海里。
他要亲自去找。
他不信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么凭空消失了。
叶素素又困又累，抱住江淮的腰，声泪俱下：“她死了，你节哀吧！”
江淮身子一僵，猛地转头甩了叶素素一个耳光。
她捂着火辣辣疼痛的脸颊，不可置信地瞪着江淮。
“你打我……”
“打的就是你！要不是你闹个没完，她根本就不会死……”
江淮越想越气，一个耳光不够，他左右开弓，使出全身的力气扇她。
叶素素尖叫着躲避，江淮死死在她身后追赶。
“人都死了，你拿我撒气有什么用？她活不过来了，活不过来了……”
“不，她没死！她一定是生气了，故意躲着我，一定是！”
江淮哑着嗓子发出困兽般的嘶吼，划破黎明前最后的黑暗。
脑子浑浑噩噩好久，他猛然一惊。
说不定真的是自己看错了。
他冲回别墅调监控，眼里刚刚浮起的亮光再次熄灭，变成一片死寂。
她头也不回地跳进海里。
绝望攫住他的心脏，痛到无法呼吸。
他昏倒了。
梦到小时候的自己在狗笼里和狗抢食，爷爷奶奶还嫌他吃得多。
梦到母亲一脸假笑把他骗上手术台，哄他舍一颗肾给他的继弟。
梦到爸爸把他推到债主面前，说以后父债子还。
他活得太痛苦了，一心求死。
是一个叫苏妍的女孩，在他自杀的前一秒从天而降。
他问她是不是天使，她说他认为是，那就是。
“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她温柔的话像暖流一样涌遍他的全身。
“是吗？”
“是！”
她的眼里盛着日月星辰，像一道光照亮他阴霾的心底。
江淮时时觉得自卑，不配拥有这么好的女孩，女孩一如既往地对他好，每天鼓励他，一点一点地帮他建立自信，让他脱胎换骨成为一个正常人，可以肆无忌惮地站在阳光下欢笑，拥抱新的人生。
她陪他吃了数不清的苦，他总说以后有钱了一定要让她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
可是他终于有钱了，却把最爱的女孩弄丢了。
他飞奔到海边，学着苏妍的样子一跃而下。
仿佛只有这样，才能重新寻回她。
他在海里拼命地瞪大双眼，渴望看到那个熟悉的女孩。
阳光洒下来，照进海里，却照不进他的心底。
6
醒来时，入目的白色让他恍惚了很久。
他多么希望自己已经死了，可他竟然还活着。
叶素素顶着一张红肿的脸，站得远远的，小心地问：“警察说需要你签一张失踪人口登记单……”
“不签！妍妍没有失踪，她一定是躲到什么地方去了，我会找到她的！”
“阿淮……”
江淮突然暴怒：“以后不许这么叫我！”
以前阿淮只有苏妍可以叫，她的声音总是那么温柔，不管他多生气都会忍不住放软态度，好好和她说话。
她上一次喊他阿淮是什么时候呢？
他拼命想都想不起来。
或许她对他的失望攒了太久，久到早就不对他抱有任何期待。
想到这儿，他整个人如坠冰窟，全身的每一条神经都像被冰刺贯穿，疼到世界都在眼前摇摇欲坠。
他拔掉针头强行出院。
太阳很大，他坐在海边，自虐般一眨不眨瞪着海面，一遍遍回忆苏妍决绝跳海的画面，眼泪一次一次模糊双眼。
不吃不喝导致他胃痛难忍，额头冒出细细密密的冷汗，脸色惨白。
以前工作忙的时候，苏妍总不忘亲手做了他喜欢吃的饭菜送到公司去，直到盯着他吃完才肯离开，风雨无阻。
很多合作伙伴都因为饮食不规律得了胃病，除了他。
大家都羡慕他有一个无微不至照顾他的好老婆，那时候他不以为然，总觉得那是她应该做的。
叶素素喜欢吃大鱼大肉，酷爱冷饮，每天都拉着他一起吃吃喝喝，他的胃渐渐出现了问题。
那时候苏妍对他很少再有笑脸，可他每次胃疼发作，她还是会默默地端给他一碗养胃的药膳。
后来他才知道，那是她跑去几百公里之外的一位老中医那里求来的，药膳的步骤非常复杂，她不放心交给别人，都是自己亲手熬制。
她的手切到过，烫伤过，他亲眼看到，不但没有一句关心的话，还嘲笑她笨手笨脚。
那时候他早已迷失自己，禁不住诱惑和叶素素搞在一起。
他明明答应过爱苏妍一生一世，却嫌弃她不打扮不出门，拿不出手带不出去。
日子太过平稳，稳到让他发疯，他迫切地想出去寻求新鲜感和刺激，于是叶素素出现了。
他变了，变得连自己都不认识了。
苏妍察觉到了，一而再再而三地选择原谅，他都没有珍惜。
他以为她懂他，有足够地耐心等他玩腻了回家。
他以为江太太的位置对她很重要，总是劝她知足。
可是真心相爱的两个人，怎么能容许第三者存在呢？
那时候，他根本就不懂换位思考，如果有一个男人出现在苏妍身边，和她出双入对，耳鬓厮磨，他可以忍吗？
绝对不能！
他会发疯的！
那么，他为什么肆无忌惮地伤害苏妍呢？
他凭什么以为她可以一直忍下去？
爱情是自私的，如果他足够爱她，一开始就不会接受叶素素的示爱。
似乎终于醒悟了，可是一切都太迟了。
从此以后，他再遇不到比苏妍更爱他的女人，再遇不到了。
心脏一阵刺痛，蔓延至四肢百骸，眼泪再次决堤。
7
我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病床上。
愣了好久我才意识到自己回到原世界了，眼眶忍不住一阵泛酸。
过去的八年，现在去回想就像一场虚幻的梦。
系统告诉我，我的身体已经恢复健康，现在就可以出院。
真好！
所有的痛苦都过去了，迎接我的将是一个真正属于我的崭新的未来。
自由的风吹过我的脸颊，我忍不住露出灿烂的微笑。
八年前我刚刚大学毕业，为了救一个小女孩被卡车撞飞变成植物人，仿佛时光倒流一般，我又回到二十二岁。
找工作比我预想中要顺利许多，不忙不闲，每天过得都很充实。
老板和同事们得知我曾经为了救人变成植物人，都很佩服我，对我也格外照顾。
有年龄相当的男同事追我，我一概拒绝，不是他们不好，是以前那段感情经历伤我太久太深，我需要时间让自己慢慢走出来。
我救的那个小女孩得知我醒过来，专程和父母一起登门致谢。
女孩的父母得知我是孤儿，非常心疼我，当即收我做他们的干女儿，隔三差五给我买这买那，接我去他们家里吃饭。
他们撤下了一家三口的合照，换成了四个人的全家福。
“女儿，周末记得过来，干妈给你包饺子！”
“女儿，有没有兴趣去钓鱼？干爸带你一起去好不好？”
“姐姐，你别嫌我幼稚，有空的时候陪我玩一会儿可以吗？我会乖乖的，绝不耍脾气惹你不高兴！”
从未体会过的亲情的温暖在我眼里一点点具象化，我每天都被感动包围着，开心得像个孩子。
要不是系统提醒，我还有一笔不菲的财产，我还真就忘了。
银行卡里的数字差点儿惊掉我的下巴，居然一个亿。
以前我拼命帮江淮撑起公司，为了拿下项目喝酒喝到胃出血，后来又身兼数职连轴转，从来没有过问过公司的营利。
以致于后来江淮质问我对公司有多少贡献时我竟无言以对。
他无形中在PUA我，试图给我洗脑，让我成为他的附属品，让我离不开他。他成功之后，需要的不再是左膀右臂，而是一个温顺乖巧的太太。
我一退再退，他却得寸进尺。
好在，我拿回了属于自己的一切，再不用面对他那张冷脸。
我在市中心买下一栋小公寓，养了两只狗三只猫，养了很多花花草草，每天下班就是逗猫逗狗，摆弄花草，周末要么去干爸干妈家，要么独自去旅行，看山看水看风土人情。
这样的生活是我梦寐以求的，舒适又惬意。
我终于不用再去操心任何人的生活起居，不用再因为吵架流泪到天亮，再不会有人一次一次触碰我的底线还嫌我无理取闹。
爱人如养花，我选择再好好把自己当花养一遍。
没有江淮的世界，是最好的世界。
8
好日子总是过得很快，眨眼已经过去两年了。
我的工作依旧顺利，而且还收获了一个很可爱的小男友。
说是小男友，其实他比我还大两岁，只是我在另一个世界活到了三十岁，所以觉得他小。
我们是从好朋友平稳过渡到恋人的，两颗心逐渐靠近，一切都是水到渠成。
就在他向我求婚那天，系统突然发出声音。
“很抱歉破坏这么浪漫的气氛！只是这件事十万火急，我必须现在说！由于江淮不相信你死了，始终抱着找到你的执念，继续在海上实施大规模打捞，已经严重影响到那个世界的秩序。”
“你必须回去一趟和他讲清楚，让他放弃执念！这是系统额外给你的任务，如果圆满完成，减少的十年寿命可以加回来！”
我一百个一千个不想去，可是十年寿命的奖励最终还是压倒了一切。
“我给你半个小时的时间，速去速回！”
我以为这个任务并不算太难，回到那个世界之后才发现自己错了。
两年不见，江淮变得颓废阴郁，看谁的眼神都是冰冷阴戾的，让人不寒而栗。
他亲手给叶素素灌下堕胎药，她的孩子流产了，因为大出血彻底丧失了生育能力。
叶素素不敢告他，因为他随身带着刀，随时会杀了她。
江淮的公司被我变现后成了一具空壳，他蜗居在我们曾经一起住的那间地下室里，要么发狂发怒，要么痛哭流涕。
周围的邻居不胜其扰，一次又一次报警。警察已经告诉江淮了，失踪两年可以认定死亡，可是江淮打死不肯在死亡通知书上签字。
他成了警局的常客，警察们也拿他没办法。
我重新回到那个世界，一眼便看到江淮蹲在街角抽烟。
似乎是感应到了什么，他怔了怔，猛地回过头来，正好对上我的目光。
“苏妍，真的是你吗？你终于愿意回来找我了？”
“我等你等得好苦……”
他激动得全身颤抖，声音哑得不成样子。
看着邋遢又沧桑的他，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江淮想抱我，看我嫌恶地后退了几步，尴尬地垂下头，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磨得看不清原本颜色小布袋，抖着手从里面掏出一对银色手环。
那是我们第一次见面那天一起买的。
后来我们亲手在上面刻下彼此的名字，还郑重地把这对手环放进保险柜里。
没想到他一直留到现在。
久远的记忆席卷而来，只是再也无法在我心中掀起波澜。
“苏妍，我们重新开始，就从第一次见面那天，好不好？”
他流着眼泪巴巴地看着我，满目卑微，声音颤得不成样子。
“江淮，你别再自欺欺人了，八年啊，怎么可能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呢？我回来就是想和你说清楚的，我们之间的恩怨早就结束了。”
“因为我在这个世界已经死了，是你亲眼看着我死的！”
江淮的脸色瞬间惨白：“不，不可能，你明明活得好好的。我知道，你只是躲起来了，你只是生我的气，不想原谅我……”
我冷笑：“你还记得当年我是怎么出现在你面前的吗？你确定四下无人后决定跳海，是我扯住了你的胳膊。”
“所以，我根本不是这个世界的人，我来到这里只是为了救赎你。你一定隐隐感觉到了，只是从没有去细想过，不然你也不会在我准备走那天死死抓着我不肯放手。”
“我爱你，舍不得你，所以决定留下来陪你。可你是怎么对我的？我没有给自己留退路，以为自己会得到幸福，却没想到……”
9
我不愿意再说下去，也没有必要再说下去。
江淮露出痛苦的表情：“我以为你永远不会离开我！”
“所以你就可以肆无忌惮地伤害我吗？”
江淮颤抖着走近一步想拉我的手，却被我冷冷躲开。
“妍妍，我错了，对不起！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
他红着眼跪到我面前，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流下来。
“太迟了！而且，我在我的世界已经有了未婚夫，我们很快就要结婚了！”
我缓缓举起手，给他看我的戒指。
就在跟系统回来的前一秒，我答应了小男友的求婚。
江淮震惊地瞪着我：“我和叶素素只是玩玩，我跟你说过，我只爱你一个人！”
“你敢说你对她从来没有动过情？那你为什么让她怀孕，又为什么把她接到家里来养胎？江淮，别再骗你自己，也不要再骗我了。”
系统提醒我，还有五分钟。
“不要再固执下去了，都结束了！”
我朝着身后降下的白色光柱走去。
身后传来江淮的嘶喊：“我答应你！可是，我还能再见到你吗？”
“我永远不会再回来！”
“可是……”
我没有听他说完，头也不回地走进光柱中。
10
江淮徒劳地举起手，哭得昏天黑地。
他喃喃地喊着苏妍的名字，混沌的大脑渐渐清晰。
苏妍走了，而且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撤掉了搜救队，在海边坐了很久，和苏妍在一起的美好记忆潮水般袭来。
曾经，在他最绝望，决定放弃生命的时候，是苏妍救了她。
她的到来，像一束阳光，是爱情更是救赎。
他活过来了，再次相信世间有爱。
在苏妍的鼓励下，他逆天改命，过上了梦想中的生活。
他履行诺言和她结了婚，可美好的生活才持续了一年，他就鬼迷心窍了。
为什么别人可以找小情人，他不能？
难道真的要守着苏妍这么一个女人过一辈子吗？
他鬼使神差地动摇了。
叶素素温软如玉，对他各种软磨硬泡，一次醉酒，让他忘记初心，彻底迷失自我。
她说，相爱的尽头是相看两厌，他信了。
她说，他现在正是风华正茂的好年纪，最适合当爸爸，他信了。
她说，男人成功了就应该体验一把不同的人生才不枉在世间走一遭，他也信了。
只是，他做梦都没想到，对他百依百顺的苏妍会决绝赴死，在他的生命中消失了整整两年。
他终于清醒，也渐渐意识到叶素素只是他的一时新鲜，她的好不及苏妍的万分之一。
苏妍一定躲在暗处默默地注视着他。
他一定要好好表现，争取早日得到她的原谅。
他没想到仅存的一丝幻想在苏妍的订婚戒指面前彻底崩塌。
她不属于这个世界。
被他伤得遍体鳞伤之后，她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开启新的人生。
为什么他还要画地为牢，自己把自己困在原地呢？
再执着下去还有什么用呢？
该结束了。
早就该结束了。
他站上陡峭的悬崖，站上苏妍曾经结束生命的位置，勾起唇角，慢慢张开双臂。
她回家了。
他，也该回家了！
他对着天空大喊：“妍妍，祝福你，活成自己想成为的样子！一定要幸福！”
这是他留在世间的最后一句话。
没了苏妍的人生对他来说已经毫无意义，再没有延续下去的必要。
他想通了。
他只想解脱自己。
片刻后，他的眼角滑下一滴清泪，纵身一跃跳进深海。
他的生命永远定格在三十岁。
系统带给我最后一条消息：“江淮死了，他祝你幸福！”
我依偎在未婚夫的怀里，怔了怔，长舒一口气。
以后的路还长，我只想好好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