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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罗坦那艘破败的“星尘号”幽灵船,如同一个被宇宙遗忘的孤儿,悄无声息地滑入了一片被称作“星骸泥沼”的亚空间湍流区边缘。这里是星尘碎屑区无人航道的深处,空间结构如同一块被无数次揉搓撕裂、又勉强糊在一起的废纸,布满了紊乱的引力丝线和电磁尘埃旋涡。飞船每一次微小的姿态调整,都伴随着船壳与无形湍流摩擦时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如同巨大砂纸刮擦金属般的持续呻吟。货舱内弥漫着恒定的低频震颤,仿佛整艘船都在永不疲惫地磨着牙齿,每一块铆接的钢板都在不堪重负地呻吟。

光线是最廉价的资源。

唯有货舱深处那几盏老旧的、被油烟熏得发黄的工业照明灯,顽强地对抗着角落的阴影,它们散发的光芒如同病兽浑浊的眼球,仅仅能照亮灯光正下方一小片区域。空气中那股顽强的、由多种气味强行混合而成的怪味——机油、汗水、熔炉余烬、冷铁、未散尽的能量灼烧焦糊、还有一丝丝……来自最深角落的、无法掩盖的……冰冷的衰败感——如同浓稠的、裹满油污的巨蟒,盘踞在每一次呼吸的间隙。

巨大的金属背箱依旧静立在专属支架上。临时管路中流淌的低温液氮发出微弱的嘶嘶声,像某种濒危生命维持器最后的低语。箱壁上的污迹被粗暴擦拭过,却留下了更深的油痕。唯有那正面巴掌大小的观察窗,被仔细清理了出来,如同墓碑上被勉强擦净的铭牌。透过它,冰封的核心终于相对清晰地显露出来。

寒冰。

并非寻常的结晶,而是如同冻结了万载深空寒流、凝固了亿万星尘碎屑的永恒之冰。深邃、幽邃、仿佛看一眼灵魂都会被冻结的冰蓝色是它的底色。在那近乎绝对纯净的冰蓝深处,又潜藏着无数细若尘埃、无规则缓慢旋转、散发出极微末磷光的冰蓝星点,如同被冻住的星尘之泪。

林玥便沉睡在这永恒冰狱的核心。

小小的身躯在坚冰中凝固,呈现出一种惊心动魄的脆弱与静止。苍白的脸颊如同薄胎白玉,没有丝毫血色,唇瓣微启,如同被定格在呼唤哥哥的瞬间,唇角还残留着一道几乎凝固了的、微不可察的细小裂痕,似乎是被冰晶封冻前最后一抹痛楚的痕迹。长长的、如同黑蝶翅膀般的睫毛上凝结着细小的冰棱,微微向下耷拉着,遮掩住了那双曾经盛满星辰笑意的眼眸。她穿着灰岩星覆灭那日的一件洗得发白的旧衣,在冰魄寒棺的永恒冻结下,连布料最细微的纹理都清晰可见,却也脆弱得仿佛轻轻一触就会连同她一起化为齑粉。

死亡的静美。

却又顽强地……抗拒着彻底的寂灭。

就在那冰封胸膛的深处,透过层层叠叠的纯净冰蓝,一丝极其微弱、如同风中残烛烛芯即将燃尽前最后的、近乎虚幻的心跳搏动,正以一种极其缓慢的、超越常理的生命节奏……

怦…

……

怦…

艰难地、顽强地穿透亿万年的冰封壁垒,抵达林七早已伤痕累累的灵魂深处。

每一次搏动的间隔都长得令人窒息,仿佛在与冰冷宇宙的永恒熵增对抗。这是冰魄源能强行构筑的最后壁垒,是她生命之火……仅存的……余烬。

林七就坐在这口冰棺前的地板上。

没有座椅,只有冰冷坚硬的、布满油污和细小划痕的合金甲板。他身上随意裹着一件不知从哪个维修箱里翻出来的、沾满黑色油污和铁锈的厚重帆布工装外套,过于宽大,空荡荡地罩在他缠满浸血绷带的身躯上。胸腔的伤口被罗坦那狂暴的手术和后续塞进去的超效药剂强行镇压了剧痛,但每一次呼吸,都像有无数细小的、冰冷的刀片在切割着肺腑深处的神经。身体沉重如同灌满了星核铅汞,只有靠身后的冰冷舱壁才能勉强支撑。

他的脸,大半隐没在冰棺投射下的巨大阴影里。长期饥饿、伤痛、辐射侵蚀和高烧的折磨,让他颧骨和下颌的线条锋利如刀削,皮肤蜡黄中透着一层死气的灰败。唯独那双眼睛。

暴露在观察窗反射来的、冰蓝色幽冷光芒下的那双眼睛。

它们死死地、一瞬不瞬地,钉在冰层中妹妹沉睡的面容之上。

瞳孔深处,燃烧的不是火焰,而是……冻结的熔岩!

那是一种将一切痛苦、绝望、愤怒、悲伤、恐惧……所有的情绪,都强行压缩至绝对零度后再以超越星核坍缩的意志、淬炼成的……纯粹的、冰冷的……意志!瞳仁边缘布满了蛛网般密布、如同裂开瓷器般的殷红血丝,却又被眼底那冻结的熔金硬生生嵌住,不让一丝一毫的软弱泄露出来!那不是少年人该有的眼神,那是目睹家园倾覆、亲人罹难、背负血仇与唯一至亲存续重担的……复仇之魂!

指尖。

一根手指的指尖。

是唯一暴露在冰棺幽蓝光辉下的肢体。

它触碰着。

触碰着那冰冷的、如同隔绝生死的叹息之壁的观察窗表面。

就在那清晰的、凝固了妹妹微张唇瓣的冰层正下方!

一小块冰面。

指尖……染血。

那是他咬破了自己的食指!粘稠的、尚带着一丝林七体内残存体温的暗红色血液,混合着指尖沾染的灰尘和油污,正被他死死压在冰冷的观察窗上!

指尖因用力而关节发白,微微颤抖。不是痛楚,而是要将灵魂都烙印上去的决心!

血珠在冰冷的冰层表面晕开一小片猩红,又艰难地、缓慢地……凝固成几个形状扭曲、却力透冰层的……字迹!

那是灰岩星的通用文字。

刻入寒冰。

刻入林七的心脏。

如同亘古冰川之上永不磨灭的碑文——

“幽冥。”

字体带着狂野的棱角和撕裂般的痛楚,每一笔都像是从林七骨缝里剜出,饱蘸血泪!

嗡……

就在血字成形的刹那!

冰棺深处,林玥那如同死寂荒原般的胸膛中心,那微弱到几近熄灭的搏动,仿佛感应到了至亲血脉的强烈意志!

怦!!

异常清晰地、强烈地……回应了一次!

如同沉寂万载的古钟,被最后一滴心血强行敲响!一股远比之前更强烈些的冰冷洪流从冰棺核心轰然爆发!

冰棺正面的观察窗上,林七刚用血刻下的“幽冥”二字边缘!

嗤啦!!

无数细密的、纯净到近乎透明的尖锐冰晶!如同最疯狂的植物根系,又像是响应召唤的微型冰棱尖刺!从凝固的血痕边缘瞬间爆发!向上向下、向四面八方疯狂滋长蔓延!转瞬之间!

一个由亿万道纤细、锐利、散发着极致幽冷光芒的冰晶组成的……微型璀璨星芒图案!如同最精美的冰雕艺术,突兀而森然地绽放在染血的“幽冥”二字周围!

如同……为这血仇之名……加冕的冰荆棘王冠!又像是从死亡深渊刺向幽冥命门的……冰晶之矛!

这突如其来的剧变!

“呜……”一声带着极度惊恐和压抑的抽气声从林七身后的阴影角落传来!

一直负责看护维持冰棺低温管线的老五,被这诡异的冰晶爆发惊得一屁股坐倒在地,脸色煞白如纸,嘴唇哆嗦着,手脚并用地向后退去,手指颤抖地指向冰棺上那个散发着不祥幽光的星芒冰晶图案,如同见了活鬼!

巨大的轰鸣声猛地炸响!

咣当!哐啷!

伴随着刺耳警报声和狂暴的咆哮!

货舱深处,距离冰棺不远,正对着那堆重新覆盖上厚重防尘帆布、却依旧透出不祥死寂的九号机甲残骸的方向!

熔炉三号核心的一个临时固定器承受不住这无声的精神冲击和空间的剧烈低频震颤,竟然硬生生崩断!

巨大的金属构件裹挟着滚烫的余温轰然砸落!将旁边堆积的废弃零件撞得如同泥石流般倾泻而下!瞬间堵死了通往熔炼平台的一条主要通道!浓密的机油蒸汽混合着金属粉尘猛然腾起!

“妈的!!又是那个邪门棺材?!还有那堆活祖宗!!”正在不远处检修其他设备的罗坦闻声咆哮,带着浓重的恐惧和暴怒!他肥硕的身躯撞开几个挡路的工具箱,手里还拎着巨大的多管合金扳手,冲到事故现场!看着倒塌的一片狼藉和弥漫的油蒸汽,他那张油光光的脸上横肉扭曲抽搐,看向冰棺和九号残骸方向的眼神,充满了刻骨的忌惮、愤怒和……一丝深埋的无力感。但他最终只是狠狠朝地上啐了一口混着油污的浓痰,咬着牙,扭头对吓傻的老三吼道:“还愣着干屁!带上屏蔽套!清理通道!别靠近核心区域!” 语气中带着强行压制的颤抖。

冰蓝色星芒的光芒缓缓收敛,如同有生命般缩回冰层深处,只留下那染血的“幽冥”二字在观察窗上如同烙铁般的烙印。冰晶构成的荆棘王冠静静悬浮,散发出无声的凛冽杀机。

林七置若罔闻。

他身后崩塌的金属轰鸣、罗坦压抑着恐惧的咆哮、老五惊恐的抽气……一切外部喧嚣都被他隔绝在了灵魂之外。

他的指尖,依旧死死按在那冰冷观察窗的血字之上。

那血字,仿佛透过冰冷的玻璃,死死钉穿了冰层,烙进了冰封林玥的灵魂深处。

他的瞳孔。

那燃烧着冻结熔岩的瞳孔。

倒映着冰棺内,妹妹沉睡容颜之上,那诡异的、突然爆发的……荆棘星芒冰冠!

倒映着那片将血仇二字环绕的、冰晶铸就的森冷杀意!

嗡……

胸前神机玉似乎感受到了宿主那极致的、冰冷到足以冻结星尘的意志,一丝极其微弱、难以察觉的紫光,如同滴入冰湖的鲜血,瞬间渗透了他厚重油腻的工装!紫光与冰棺幽蓝的星芒,隔着衣物和观察窗,极其短暂地交融了一瞬!激荡起一种无声、却足够撼动灵魂的共鸣!

父亲最后嘶吼的录音片段,如同熔金的铁水,在他混乱却冰封的记忆核心处反复淬炼流淌:

“带她……找到‘神策府’……”

“……林家……只剩余烬!但你们……身上流着不屈服的血!”

“……让那尘封的号角……再次……”

噗——!

林七猛地用另一只手的手腕堵住了无法抑制地喷涌而出的咳嗽!粘稠的、带着内脏碎屑的暗红色血块从他的指缝涌出,顺着油污的工装淌下,滴落在冰冷肮脏的甲板上,迅速凝结成一小片褐色的冰痂。

但他按在观察窗血字上的手指。

纹丝!不动!

布满血丝、几乎裂开的眼睛,依旧死死锁住冰层之下妹妹的脸!

那冰晶荆棘环绕的血仇之名!

那神机玉应和而鸣的紫冰共鸣!

一股超越肉体的剧痛、凌驾死亡的寒冷、足以熔炼灵魂的决心,在他胸腔深处,那个被贯穿、被辐射侵蚀、被强行缝合的破洞内部……

与冰棺核心那颗顽强搏动的微弱心火……

跨越了永恒冰封的桎梏!

完成了最后的!

熔铸!

林七染血的嘴角,极其极其缓慢地……向两侧咧开。

没有声音。

没有愤怒的咆哮。

只有如同万载冰川移动时发出的、低沉到灵魂撕裂处的……无声的嘶吼!

所有的绝望、软弱、迷惘……都被焚烧殆尽!只留下最纯粹、最坚硬、淬炼着冰与血之魂的复仇基石!

以血为誓!

以冰为矛!

以余烬之心!

燃不灭之焱!

那血红的“幽冥”二字,不再仅仅是刻在冰上的记号。

它已化作滚烫的岩浆纹章,深深烙入骨髓!

刻入每一滴奔流的血液!

铭于每一次尚存的呼吸!

永印于……这艘在无尽星骸泥沼中苟延残喘的破船之上!

冰棺深处。

随着林七眼中熔岩冰炎的凝固。

那片诡异的荆棘星芒冰冠,如同完成了使命的仪式之阵,无声隐没。

只留下那血字……

如同宇宙真空中永不熄灭的标记。

为这星海,标定了第一个需要……湮灭的存在。

序章的余烬,已在熔魂刻骨的冷火中彻底焚尽。

踏过灰烬的残骸,前路唯有以冰为刃、以血铺就的……复仇星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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