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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灵堂的篝火燃尽了最后一根木柴,化为满地温热的灰烬,与黎寨的夜色融为一体。巨大的悲痛并未消散,它沉淀下来,如同寨子周围厚重苍翠的山峦,成为这片土地上新的底色。但篝火点燃时那震天的怒吼,那同仇敌忾的意志,却也像一粒粒火种,深深埋进了每个族人的心里。

阿婆和黎树根阿公的葬礼,按最古老的黎族“合亩”礼举行,隆重而肃穆。没有哀乐,只有寨老苍凉悲怆的《引路歌》,只有族人低沉有力的《送魂调》。火葬的烟雾升腾,融入云海,仿佛两位守护者的魂灵,终于卸下重担,回归了祖灵栖息的山林深处。

尘埃落定。周正明及其核心党羽被异地关押,庞大的犯罪网络在省厅督办下被连根拔起,大量非法侵占的土地、掠夺的资源正在清算返还。工商局、文化局的联合公告彻底洗刷了“烛龙衔火纹”被窃取的污名,省文博院的鉴定报告成为了无可辩驳的铁证,“诺帕”作为黎族远古图腾圣物的地位被正式承认。

喧嚣过后,是更深沉的寂静,以及……更为艰巨的现实。

三个月后,雨季的尾声。

寨心鼓楼,经过简单修缮,成为了临时的“圣物守护所”和“文化传承点”。那截黝黑沉重的远古兽角“诺帕”,被安放在一个特制的、由寨老亲自挑选的沉香木底座上,供奉在鼓楼最中央。没有香火缭绕,只有几盏长明的油灯,映照着它表面粗犷神秘的刻痕。它静静地立在那里,如同一座沉默的丰碑,承载着逝者的血泪、生者的誓言,以及沉甸甸的历史。

苏晚坐在鼓楼靠窗的木地板上,面前摊开着几本厚厚的笔记本,旁边堆放着从省城带回来的关于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传统工艺振兴、乡村文旅规划的书籍资料。她瘦了很多,脸颊的线条更加清晰锐利,曾经被巨大悲痛冰封的眼神,如今沉淀下来,变得深邃而专注,只是眼底深处那抹坚韧的火焰,从未熄灭。

窗外,雨丝如织,敲打着芭蕉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寨子里很安静,只有偶尔传来的鸡鸣犬吠。

“晚妹子,这是这个月的账。”阿旺推门进来,带着一身湿气和水汽。他手臂上的伤早已愈合,留下了一道浅疤。他不再是那个只知挥舞开山刀的莽撞汉子,寨子保卫战和苏晚的回归,让他迅速成熟起来,成了苏晚最得力的助手,负责寨子重建和合作社的日常运作。他把一个有些磨损的硬皮本子递给苏晚。

苏晚接过,翻开。上面是阿旺略显笨拙但极其认真的字迹,记录着寨子“黎火”合作社的收支:手工黎锦的零星订单收入、新采摘的几批山兰米和野蜂蜜的销售款、省非遗保护中心拨付的第一笔微薄的扶持资金…支出栏则更长:修缮被周正明爪牙破坏的几户吊脚楼、购买新的织锦线材和染料、支付给参与合作社劳作的族人微薄但必须的报酬、支付黎教授带来的学生团队一部分食宿补贴…

数字很拮据。入不敷出。

苏晚眉头微蹙,指尖划过那些冰冷的数字。周正明虽然倒了,但他多年巧取豪夺造成的伤害是深远的。寨子的经济基础极其脆弱,年轻一代大量外出务工,留下的多是老人和妇孺。传统的织锦、藤编技艺面临失传,优质的山货也因缺乏品牌和渠道,卖不上价钱。

“省里非遗中心那个‘活态传承体验基地’的项目,有消息了吗?”苏晚抬头问。

阿旺摇摇头,脸上带着无奈:“黎教授帮忙递上去的申请,回复说还在排队。说我们寨子位置太偏,基础设施差,交通不便,评估难度大…而且,”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他们说,‘烛龙衔火纹’的核心技艺传承谱系…现在几乎断了。阿婆…是最后一位掌握最古老‘火路标’织法和完整祭祀古歌的人…”

空气瞬间凝重了几分。“诺帕”供奉在那里,证明了源头的神圣,但如何将这份“源”转化为“流”,如何让这沉寂的圣物真正点燃族人生活的希望之火,是远比对抗周正明更复杂、更漫长的战斗。

苏晚的目光落在供奉台上的“诺帕”,手指无意识地在摊开的笔记本边缘敲击着。阿婆最后留在她意识深处的那个符号,如同一个永不熄灭的坐标。它指向的不是神力,而是理解圣物、理解祖灵智慧的钥匙。这段时间,她翻阅了黎教授带来的所有关于黎族早期图腾、原始祭祀仪轨的学术资料,结合寨老断断续续的回忆,她隐约触摸到一些脉络。

那个符号,很可能是一种极其古老的、用于记录祭祀舞蹈步伐和核心仪轨的“动作密码”!它并非用于启动什么超凡力量,而是先祖将如何与天地沟通、如何表达对火与祖灵敬畏的“程序”,浓缩在了这个简洁的图形里。理解它,或许就能部分复原那早已失传的、围绕“诺帕”的古老仪式,而这,正是“活态传承”最核心、也最具吸引力的部分!

但这只是推测。如何验证?如何将其转化为可教授、可展示的“技艺”?寨子里,除了寨老还能哼唱几句破碎的古调,还有谁能理解这种远古的“语言”?

“黎教授那边呢?”苏晚换了个方向。

“教授带着他的学生,还在整理树根阿公留下的那些老物件和笔记,希望能找到更多关于老纹样的线索。他们也想试着用现代测绘技术,把‘诺帕’上的刻痕完整记录下来,做永久保存和数字化研究。”阿旺指了指鼓楼另一角。

那里,黎兆林教授正带着两个年轻学生,小心翼翼地操作着便携式3D扫描仪,对着“诺帕”进行全方位扫描。电脑屏幕上,兽角的三维模型正在一点点构建,那些粗犷的刻痕被精确地转化为数据。黎教授的神情专注而疲惫,这几个月,他几乎扎根在了寨子里,动用了自己所有的学术资源和人脉,为寨子奔走呼号。

“教授说,这是基础工作。只有把‘根’彻底研究清楚,才能谈传承和创新。”阿旺补充道。

苏晚点点头。黎教授是坚实的后盾,但学术研究解决不了寨子眼下的生存困境。她需要更快的突破口。

“合作社那边,黎锦的订单还是老样子?”苏晚翻着账本问。

“嗯,还是县里那两家小旅游品店,量少,压价也狠。”阿旺有些愤懑,“他们知道我们急,也知道我们没别的销路。绣娘们熬更守夜织出来的精品,就换那么点钱…大家积极性都快磨没了。”

苏晚沉默。传统的黎锦很美,但图案、配色、用途都相对固定,与现代审美和市场需求存在距离。而掌握最复杂、最具文化内涵的“烛龙衔火纹”核心织法的阿婆已经不在了…现在的织娘们,大多只能织一些简化版的纹样或者常见的吉祥图案。

“不能只靠低价卖原材料和低端工艺品。”苏晚合上账本,眼神锐利起来,“我们要有自己的品牌,要有别人模仿不了的核心价值。”

她的目光再次投向“诺帕”。核心价值…就在这圣物本身,在它所承载的独一无二的历史和文化!在于阿婆用生命守护、并试图传递给她的那份“密码”!

“阿旺哥,”苏晚的声音带着决断,“通知寨老和几位手艺好的阿姐,明天上午,在鼓楼开个会。我有想法。”

“好!”阿旺眼睛一亮,立刻应下。他习惯了苏晚这种在困境中总能找到方向的决断力。

阿旺离开后,鼓楼里只剩下苏晚、黎教授和他的学生,以及那沉默的圣物。雨声似乎更大了些。

苏晚走到供奉台前,静静地凝视着“诺帕”。冰凉的触感透过空气传来。她闭上眼睛,脑海中清晰地浮现出阿婆留下的那个符号。这一次,她不再试图去“启动”什么,而是努力去“感受”它——感受那几道折线可能代表的步伐转折,感受那个核心点可能蕴含的仪式高潮点,感受其中传递出的那种对火的敬畏、对祖灵的虔诚、对生命循环的古老理解…

这不是奇幻的力量,这是精神的共鸣,是血脉的呼唤,是对先祖智慧的艰难解读。

就在这时,鼓楼的门被轻轻推开。寨老拄着拐杖,颤巍巍地走了进来。他苍老的目光先是落在“诺帕”上,充满了敬畏和哀伤,然后看向闭目凝神的苏晚,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

“晚囡…”寨老的声音苍老而沙哑。

苏晚睁开眼,恭敬地扶住老人:“寨老,您怎么过来了?雨大路滑。”

寨老摆摆手,示意不用扶。他走到供奉台前,伸出枯瘦的手,极其小心地、近乎虔诚地抚摸着沉香木底座,却没有直接触碰圣物本身。

“我…睡不着。”寨老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种深深的忧虑,“周家的豺狼是倒了,骨头都烂在牢里了…可是晚囡啊,寨子…还是难啊。”

他转过头,看着苏晚,眼中是历经沧桑的疲惫:“年轻人,都想着往外跑。山外的世界花花绿绿,寨子里留不住人。织锦?藤编?费眼睛,费手,挣不到几个钱,不如去城里打工…阿婆走了,树根走了,好些老东西,也跟着他们带进土里了…我怕啊,怕再过几年,这鼓楼里供着的‘诺帕’,就真的只剩下一个‘物’了…没人记得它代表什么,没人会唱它的歌,没人会跳它的舞…那它,和一块石头,又有什么区别?”

老人的话,像冰冷的雨滴,砸在苏晚的心上,比账本上冰冷的数字更沉重。守护,不仅仅是保住圣物不被抢走,更重要的是守住它承载的活着的文化之魂!否则,圣物终将成为博物馆里冰冷的展品,而黎寨,也将失去它独一无二的灵魂。

“寨老,”苏晚的声音异常坚定,她扶住老人颤抖的手臂,“不会的。阿婆把最重要的东西留给了我。‘诺帕’不会变成石头。它的火,一定能传下去!”

她指向鼓楼角落里正在工作的黎教授和学生:“教授他们在记录,在研究,把‘根’挖得更深。”她又指向窗外,仿佛能看到明天将要聚集在这里的织娘们:“明天,我会和阿姐们一起想办法,让我们的黎锦,不仅仅是布,而是能讲‘诺帕’故事、能让人看到我们祖灵之火的布!”

最后,她的目光回到寨老脸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恳切:“寨老,我知道规矩。但有些东西,光靠守着老规矩,传不下去了。我想…请您把您还记得的,关于‘诺帕’的老古话,关于祭祀的老调子,哪怕只有几句,一点一点,教给我们。教给我,教给愿意学的年轻人。我们不搞迷信,我们是要把这些祖先的智慧、祖先的声音,留下来!让后人知道,我们黎寨的人,骨头里刻着什么!”

寨老浑浊的眼睛定定地看着苏晚,看了很久。雨声在鼓楼外哗哗作响。黎教授和学生也停下了手中的工作,屏息看着这边。

终于,寨老布满皱纹的脸上,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扯开了一个微小的、几乎看不见的弧度。那不是笑容,更像是一种沉重的释然和决断。他重重地、缓慢地点了一下头,拐杖在地板上敲击出笃的一声轻响。

“好…晚囡…阿婆…没看错人…”老人的声音带着哽咽,“我这把老骨头…还有点用…那就…传!”

这一个“传”字,重若千钧。它不仅仅是对苏晚提议的认可,更是一位守旧的老者,在时代洪流和族群存续的十字路口,做出的最艰难也最勇敢的抉择——为了不让火种熄灭,他愿意打开那扇尘封的门,哪怕只露出一条缝隙。

苏晚的心,终于感到了一丝踏实的暖意。这暖意并非来自超自然的力量,而是源于责任的确认,源于守护者之间无声的接力,源于在最深的绝望中,依然有人愿意相信,并一起点燃那微弱的、传承的希望之火。

薪火相传,其重如山。这重量,此刻清晰地压在苏晚年轻的肩膀上。前路依旧泥泞漫长,周正明虽倒,但觊觎的目光或许从未远离(苏晚脑中闪过省城某些打着“文化投资”幌子试图接触的电话)。非遗的申报之路布满荆棘,市场的开拓更是九死一生。阿婆留下的“密码”如何解读、如何应用,更是横亘在眼前的巨大谜题。

但,火种已经握在手中。

苏晚深吸一口气,混杂着沉香、旧木、雨气和油灯味道的空气涌入肺腑。她走到窗边,推开木窗。带着凉意的雨丝扑面而来,远处的山峦在雨雾中若隐若现,如同蛰伏的巨兽。

她摊开手掌,任由几滴冰凉的雨水落在掌心。然后,她缓缓握紧。

仿佛握住了这片山林沉重的呼吸,握住了阿婆和阿公未竟的遗志,也握住了黎寨未来那缕在风雨中摇曳、却倔强不肯熄灭的……火之光。

“明天,”她对着雨幕,也对着身后的圣物、寨老和同伴,轻声却无比清晰地说道,“就从‘烛龙衔火’的第一根线开始。”

雨声依旧,鼓楼内,记录仪器的低鸣、寨老沉重的呼吸、以及那沉默圣物散发出的无形重量,交织在一起,共同谱写着传承之路启程的第一个音符。长卷,才刚刚展开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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