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老根那双浑浊却异常锐利的眼睛,像两把生锈的钩子,死死钩在张凡脸上,等待着他的回答。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灶膛里柴火细微的噼啪声,以及张凡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打哪来?是……哪边的人?”
这简单的问题,此刻却重若千钧。实话实说?说自己是另一个世界来的?
怕不是立刻会被当成失心疯的妖人,或者更糟,被绑了去祭山神、填河妖!欺骗?
看着眼前这枯瘦老头眼中那丝被层层戒备包裹着的、极其微弱的善意,想到是他把自己从冰冷的村口拖回来,给了这碗救命的清水……张凡的良心像被针扎了一下。
他张了张嘴,喉咙依旧干涩疼痛,发出的声音嘶哑难辨:“水……水……”
陈老根眉头紧锁,没动,只是眼神更加深沉了几分。
张凡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声音清晰一些,同时大脑飞速运转,编织着半真半假的谎言。
他指了指自己湿透后变得僵硬、沾满泥污的衣物,又指了指门外,艰难地比划着:“山……山里……大水……冲……” 他用力晃了晃脑袋,眼神里适时地流露出巨大的痛苦和茫然,“记……记不清了……好多水……什么都……没了……”
“山洪?” 陈老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怀疑,像块硬石头。他审视着张凡:“哪个山?哪条沟?你这身打扮……” 他的目光再次扫过那与周遭格格不入的衣料和短发,显然一个字都不信。
“不……不知道……” 张凡痛苦地闭上眼睛,又猛地睁开,努力表现出一种劫后余生的惊悸和记忆混乱的茫然,他指着自己的头,“撞……撞到了……石头……只记得水……好大的水……家……人……”
他声音哽咽,这倒并非全是伪装,前世的绝望和此刻的孤立无援交织,让他的眼圈真的有些发红。
提到“家”、“人”,陈老根脸上的皱纹似乎更深了一些。
他沉默着,浑浊的眼珠在张凡脸上来回扫视,仿佛要穿透那层表演,看到底下的真相。
屋子里的气氛压抑得让人窒息。
过了许久,久到张凡几乎以为自己的拙劣谎言已经被彻底拆穿,准备迎接愤怒的柴刀或驱逐时,陈老根才重重地、仿佛耗尽全身力气般叹了口气。
那叹息声里,充满了无奈、挣扎,还有一种认命般的疲惫。
“唉……” 他佝偻的背脊似乎更弯了,“这世道……活着不易。山洪也好,兵祸也罢,落到这步田地……”
他顿了顿,目光复杂地看着张凡.
“俺叫陈老根,是这溪源村的里正。早年婆娘走得早,唯一的儿子……十几年前被征徭役,死在北边的黑风口,尸骨都没找回来。” 老人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刻骨的苍凉,“俺这破屋子,就剩俺一个糟老头子等死。”
他抬起枯瘦的手,指了指这间昏暗、简陋却还算遮风挡雨的屋子,又指了指外面.
“溪源村,窝在这山旮旯里,看着像个太平地界?狗屁!”
老人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悲愤和恐惧.
“白昼里,山那边的‘黑狼寨’隔三差五就下来打草谷!抢粮,抢牲口,抢婆娘!村里的青壮,但凡有点力气,都得被官府征去服徭役、修城墙,剩下些老弱妇孺,拿什么挡那些杀千刀的刀片子?”
陈老根越说越激动,浑浊的眼里布满了血丝:“这还不算!到了晚上……那才叫真真的鬼门关!”
他压低了声音,仿佛怕惊动什么,身体都微微颤抖起来.
“天一擦黑,村外头……就不干净!山风刮起来,跟鬼哭似的!林子里有绿莹莹的鬼火飘……前年冬天,村尾老赵家的牛棚,一夜之间,连牛带棚子,被撕得粉碎!地上就剩些碎骨头渣子和……拖进林子里的血印子!官府派了‘巡夜人’来看过,只说是‘山魈’作祟,让紧闭门户,夜里千万别出门!”
他枯瘦的手指死死攥着衣角,指节发白:“俺们溪源村,全靠官府发下来的那几本破破烂烂的《基础气血搬运法》,村里的后生们咬着牙练出点微末的气血,晚上轮流结队巡逻,敲梆子,点篝火,才勉强能……能熬过那漫漫长夜!可那点气血,对付些小毛贼都够呛,真遇上狠的……唉!”
又是一声沉重得仿佛要把脊梁压断的叹息.
“村里年轻力壮的,越来越少了。死的死,跑的跑,剩下的……也快了。”
老人佝偻着,像一株被风霜彻底摧残的老树。
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再次看向张凡,那目光里,怀疑依旧浓重得如同化不开的墨.
但在那墨色最深处,一丝极其微弱的、属于老来无依者的孤寂和同病相怜的恻隐,顽强地透了出来。
他看着张凡年轻的脸庞,看着他那双还算干净的眼睛,又想起了自己埋骨他乡的儿子。这世道,谁不是苦命人?
“你……” 陈老根的声音沙哑干涩,像是砂纸摩擦,“你说你记不清了,俺……俺不全信。你这身打扮,太怪。” 他停顿了一下,眼神锐利如鹰隼,“但,你倒不像那杀人越货的匪类,身上……没那股子血腥煞气。也……也不像被邪祟缠身的晦气样子。”
他似乎在极力说服自己,布满皱纹的脸上肌肉微微抽动,内心的天人交战清晰可见。
最终,那点残存的善良和对“后继有人”的微弱渴望,艰难地压倒了恐惧和疑虑。
“俺老了。” 陈老根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近乎悲凉的坦然,“没几天活头了。这破屋子,这几分薄田,总得……总得有个摔盆打幡的人。”
他浑浊的目光直直盯着张凡,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重,“你既然无处可去,又撞到了俺溪源村的地界……算你命不该绝,也算……俺陈老根临了,想给自己积点阴德。”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做出了一个关乎生死的重大决定,一字一句地说道:
“留下吧。就在这屋。管你一口饭,饿不死。但,不是白吃白住!”
“第一,俺说的话,你得烂在肚子里!对谁都不能提你的来历,一个字都不能!有人问起,就说……是俺远房的穷亲戚,遭了灾逃难过来的!记住了?”
“第二,手脚勤快!田里的活,屋里的活,都得干!俺这把老骨头干不动的,你来!”
“第三……” 陈老根的眼神陡然变得无比严厉,带着一种发自灵魂深处的恐惧,“天黑之后,如果俺不在,就给俺老老实实待在屋里!门窗插死!外面天塌了,也别往外瞧一眼!更不准出声!听见没?!”
“最后……” 他声音缓了缓,却带着更沉重的分量,“等缓过劲儿来,那本册子,你也得给俺练!多一个能巡夜的,全村就多一分指望!”
说完这些,陈老根仿佛耗尽了全身所有力气,整个人又佝偻了几分。他不再看张凡,只是疲惫地挥了挥手:“灶上……还有点糊糊,自己去盛。吃完……把身上的脏衣服扒了,墙角有套俺儿子……以前留下的旧衣裳,凑合换上。”
他转过身,佝偻着背,慢慢挪到门口,望着外面渐渐暗沉下来的天色,那枯瘦的背影在昏暗中显得格外萧索和沉重。他收留了这个来历不明的怪人,是福是祸?
他不知道。但在这吃人的世道,在这白天有刀、黑夜有鬼的溪源村,多一个人,或许……真的只是多一份守夜的力气?亦或是,多了一个陪他的伴?
张凡躺在干草铺上,听着陈老根沉重的话语,感受着字里行间透出的残酷现实和无边恐惧,心脏沉甸甸地坠了下去。异世界的大门向他敞开,迎接他的,并不是奇遇和荣光,是比前世更加赤裸、更加狰狞的生存挣扎。
他望着那陌生的木梁屋顶,第一次真切地意识到:在这个世界,活下去,本身就是一场需要拼尽全力的、与天斗、与人斗、与未知恐怖斗的残酷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