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堂的大门紧闭着。殷洛宁抱着最后一丝渺茫的希望,和阿成守在门外。随着天色一点点黑下来,她的心也一点点沉下去。
突然,侧门“吱呀”一声开了,一名宫女提着灯走了出来。她看见门外伫立的人影,愣了一下,随即认出了她:“咦?你不是当年那个……洛宁姑娘?”
殷洛宁慌忙低下头:“是我。求姐姐通禀一声,我想求见殿下!”说着,她猛地跪倒在地,“有十万火急之事相求!”
那宫女被她吓了一跳:“殿下刚巧在里头巡视,你……” 她看着殷洛宁焦急的神情,又看了看旁边同样跪着的阿成,终究心软了。“等着,我回去禀报一声。” 然后转身快步进了门。
良久,沉重的正门被两名内侍缓缓拉开。
一盏灯笼的光晕温柔地推开了一小圈夜色。
然而,暖光流淌之处,空气却仿佛凝固了。
光晕的中心,立着一个人影,素白狐裘,鬓间一支金钗。不似当年雪中拾孤的温柔,如今的她,眉间一段清贵,眼底三分疏离,如云间月,如岭上雪,寒气凛然,高不可攀。
她站在那里,目光淡淡扫过殷洛宁,像看一株草芥,又像看一场早已谢幕、如今却突兀返场的闹剧。
殷洛宁只觉得那目光沉甸甸地压在自己头顶,让她几乎无法呼吸。她跪伏在地,深深叩首:“罪女殷洛宁,叩见镇国长公主殿下!殿下千岁!”
“罪女”二字出口,仿佛带着无形的重量。眼前这个人,是赐予她“洛宁”之名、给予她“家”之幻梦的人。如今,她将她给自己的名字冠以“罪女”之谓,跪伏在尘埃之中,祈求那高居云端之人,垂怜一丝微末的慈悲。
长乐公主的目光里没有丝毫意外,只有一丝冰冷的了然。宫女前来禀告时,她已经知道殷洛宁认出了自己的真实身份。
“你倒是还知道回来。”
那熟悉的嗓音,此刻却带着陌生的威压。
殷洛宁把身子伏得更低:“求殿下开恩……”
“开恩?”公主打断了她,唇角微扬,“为了那个姓柳的书生?”
殷洛宁猛地抬头:“殿下知道?求殿下救救他!他……”
公主轻笑一声:“名动京城的歌女被痴情书生重金赎身,这故事,连宫里都有耳闻。”她忽然俯身凑近,“怎么?他出事了,你就想起本宫了?”
“殿下,”殷洛宁浑身发颤,“柳浔入狱,正在受刑,求您救他!”
公主直起身,冷哼一声:“本宫为何要救一个逆党?”
“他不是逆党!”殷洛宁急声道,“他只是柳家子弟,与谭家并无深交!他上书是为忠谏,绝非结党!”
“忠谏?”公主忽然笑了,眼底却冰冷一片,“一个书生,也配妄议朝政?靠山倒了,他不思蛰伏,反而上书直斥太后‘外戚干政’、‘构陷忠良’?胆气可嘉,愚蠢更甚。”
“罪女愿以命相抵!” 殷洛宁猛地抬起头。她脸上泪痕狼藉,“只要殿下肯救柳浔,罪女这条命,任凭殿下处置,绝无怨言!”
一声极轻的嗤笑从上方传来。
“你的命?”长乐公主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殷洛宁,你是不是忘了?你这条命,本就是本宫从雪地里捡回来的?”
殷洛宁顿时僵住了。
“当年若非本宫一念之仁,你早就冻死在那条巷子里,成了一具无人问津的饿殍。是本宫给你狐裘裹身,给你善堂栖身,给你饭吃,给你衣穿,给你请乐师教你琵琶,让你有了活下去、甚至后来名动京城的机会。你的命,从始至终,就是本宫给的恩典!”
公主的声音突然拔高,带着一种被冒犯的愠怒:“你拿本宫施舍给你的东西,来跟本宫讨价还价?这算哪门子的‘抵’?这分明是忘恩负义!是贪得无厌!当年你为了一点私心构陷他人,本宫念你年幼无知,仅仅逐你出门已是格外开恩。怎么?如今自己有所需求,就以为可以挟着那点可怜的情意,来要挟本宫了?”
“更何况,”公主的语调陡然转冷,带着一丝残忍的玩味,“要命?如何?你以为你的命,值几斤几两?柳浔犯的是忤逆大罪,他是太后娘娘亲自下旨查办的要犯!别说你一条命,就是一百条、一千条贱命堆上去,也休想撼动分毫!国法如山,岂是你这等蝼蚁妄图以命相抵就能动摇的?幼稚!”
公主的每一句话都如同一记重锤,将她心头所有关于“阿玲小姐”的温存狠狠砸得粉碎。那些曾经支撑她的暖意,那些在无数个长夜里带着微甜与酸涩的思念,就在这冰冷字句的席卷下渐渐凝固、僵硬,然后片片剥落,露出底下冰冷的绝望。
是啊,她是谁?一个被捡回来的乞丐,一个被赶出去的弃子,一个供人取乐的歌女……她的命,在尊贵的镇国长公主眼里,轻如尘埃,贱如草芥。
她拿什么去换?她有什么资格去换?!
公主冷冷地扫了一眼地上几乎蜷缩成一团的人影,如同在看自己锦绣华服上的一粒碍眼的尘埃:“看在你这条命终究是本宫捡回来的份上,今日之罪,本宫不予追究。带着你的小仆从,滚。”
两名侍卫上前架住殷洛宁的胳膊,将要把她拖走。刹那间,殷洛宁不知从何处爆发出骇人的力量,竟在侍卫的钳制下猛地挣脱。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在侍卫的手即将重新抓住她的前一刹,她像一只扑火的飞蛾,不顾一切地扑了回去!
她死死地抱住了公主的脚踝。
如此突兀,如此僭越,如此绝望。
“我认!殿下!我都认!” 她声嘶力竭,每一个字都像从肺腑里撕扯出来,“您当年说我贪心……说我把真心踩在脚下!我认!是我蠢!是我下贱!为了点赏赐就去栽赃秋澄!我活该被赶出去!活该被人卖进戏班!这都是我的报应!”她抬脸,直直地望向公主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可如今我回来求您,不是为了讨要任何东西。京城之大,除了您,我还能去求谁?!蝼蚁虽小,命如草芥……” 她的声音哽咽着,“可蝼蚁也有心,知道冷,也知道暖……”
她继续说着,语气里带着一种近乎控诉的悲愤:“京城这么大,这么大啊殿下!芸芸众生,蝼蚁万千……我在那戏班里唱了那么久,看尽了世态炎凉人心鬼蜮。那些达官贵人……他们丢下金银,只为听我唱一句他们爱听的淫词艳曲。他们看我,不过是看一只会唱歌的鸟雀,一个漂亮的玩物。”
“可柳浔……柳浔他不一样。他给我赎身,不是为了把我关进另一个笼子!他给我一个家,一个我们俩亲手描摹的家,一个能收留像我一样无家可归的姑娘、让她们清清白白活下去的地方!”
“殿下,蝼蚁也有真心……我对他是真心!我对您……我对您曾经也是真心啊!!当年在善堂我给您唱曲,是想讨您欢心,是想让您多看我一眼。可我也是真心觉得您是天底下最好的人。是您给了我暖衣饱饭,给了我那把琵琶,给了我一个可以叫‘家’的地方。我藏点心,藏赏赐,是怕再回到雪地里挨饿受冻的日子。我为了一点蝇头小利栽赃秋澄,我害怕您给她的好会分走给我的那份……是我蠢!蠢得无可救药……”
“殿下金尊玉贵,罪女不敢再求您怜悯,不敢再提什么旧情。只求您……只求您看在……看在曾经善堂那个仰慕您的小丫头的份上……成全我这最后一点真心……让他活!让他活下来!让他……让他替我去看看那个小小的乐坊……能不能成真……求您了!这是我……最后一点真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