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桃文学
一个有营养的小说推荐网站

第3章

深秋的官道,黄土被车轮与马蹄反复碾压,扬起细密的尘烟,在斜阳下泛着金红的光晕。一支规模不大却旗帜鲜明的车队,正沿着济水西行,离开了齐国的疆域,踏入广袤的中原大地。

季无咎坐在队伍中央一辆装饰着齐国徽记的马车中,身侧是闭目养神、气息却时刻警惕的石砺。他手中摩挲着一枚新铸的铜印,上面刻着“齐特使季”四个篆文。这是身份的象征,也是沉甸甸的责任。离了临淄的喧嚣与稷下学宫的庇护,他才真切地感受到“特使”二字意味着什么——他不再是单纯的思想者或改革者,而是齐国的喉舌与耳目,一言一行,皆关乎国格。

车窗外的景致悄然变换。齐地的富庶与井然逐渐褪去,越往西行,田野越是显出几分疏于打理的荒芜,偶尔能见到废弃的村舍和战争遗留的残垣断壁。空气中弥漫的,不再是鱼盐与市井的活力,而是一种混合着尘土、衰草与隐约烽火气的苍凉。

“大人,前面便是魏国边境重镇——元城了。”车外,副使,一位名叫田攸、来自田氏远支却因“推恩令”而效忠王室的年轻官员,策马靠近车窗禀报。

季无咎掀开车帘望去,只见一座夯土城墙巍然矗立在平原之上,城高池深,旌旗招展,守军甲胄鲜明,盘查森严,透着一股与齐国边境迥异的、属于四战之地的紧张与彪悍之气。

“按律通关,递交国书,态度需不卑不亢。”季无咎吩咐道。

车队在元城关隘前接受查验。守关的魏军校尉验看过齐国国书与季无咎的符节,态度还算客气,但眼神中的审视与距离感显而易见。办好通关文牒,车队缓缓驶入元城。

城内市井倒也繁华,车水马龙,人声鼎沸。但与临淄西市那种充满活力的商业气息不同,此地的繁华背后,似乎隐藏着一种躁动与不安。贩夫走卒的吆喝声更显急促,行人脚步匆匆,酒肆中传来的议论声也多半与边境军情、各国动向有关。

“听闻庞涓大将军又在西边与秦人打了一仗,胜了!”

“胜是胜了,可折损也不小啊。这兵役、粮草,层层加派,何时是个头……”

“嘘!慎言!小心被当作细作抓了去!”

零星传入耳中的对话,让季无咎对魏国的现状有了更直观的感受——一个军事强大却也被战争拖得疲惫不堪的强国。

他们在元城驿馆歇息一夜,次日一早便继续赶路,前往魏国都城——大梁。

越靠近大梁,地势越是平坦开阔,黄河水汽带来的湿润感也愈发明显。沿途所见,魏国的村落往往建有夯土的坞壁,带有明显的军事防御色彩。广阔的田野里,劳作的多是妇孺与老人,精壮男子似乎多被征召入伍。

数日后,一座前所未有的宏伟巨城,出现在地平线上。

大梁!

它不像临淄那般依山傍水,布局精巧,而是以一种雄浑霸道的气势,屹立于广袤的平原之上。城墙高厚,远远望去,如同连绵的山脉。城郭范围极广,望楼林立,旌旗密布,护城河宽如湖泊,在阳光下泛着粼粼波光。还未靠近,便能感受到那股作为中原霸主、曾独抗秦韩赵齐的强国威压。

“这便是大梁……”田攸望着远处的巨城,不禁发出感叹,语气中带着一丝敬畏。

季无咎心中亦是震撼。这是他第一次真正见识到与齐国风格迥异的强国都城。如果说临淄是一位底蕴深厚、举止优雅的贵胄,那大梁便是一位披坚执锐、气势逼人的猛将。

车队随着熙攘的人流车马,缓缓通过守卫极其森严的城门,驶入了大梁城内。城内街道宽阔笔直,可容数车并行,两旁商铺林立,货品琳琅满目,来自天南海北的商人、使者、士人穿梭其间,其繁华程度,甚至超过临淄。但在这繁华的表象下,一种无形的、紧绷的秩序感无处不在。巡逻的魏武卒士兵步伐整齐,眼神锐利,让人不敢直视。

他们被安排住进了接待外国使臣的“迎宾驿馆”。驿馆规模宏大,装饰华丽,但管理极为严格,进出皆有记录,仿佛一座华丽的囚笼。

安顿下来后,季无咎立刻按照礼节,向魏国掌管外交礼仪的行人署递交了国书与礼物,等候魏惠王的接见。

等待召见的日子并不清闲。季无咎让田攸带着随从,以采购补给、了解市情为名,暗中查访大梁的商业网络,留意是否有“猗氏”符号或与“通源商号”余孽相关的蛛丝马迹。他自己则与石砺低调出行,漫步于大梁街市,感受着这座城市的脉搏。

他发现,大梁的商业虽繁荣,但官府的管控极强,度量衡与货币使用颇为混乱,远不及齐国“正度量”后的井然有序。各国商贾在此交易,彼此间的信任基础薄弱,欺诈纠纷时有发生。这让他更加坚定了推广“信”与统一标准的必要性。

这日,他正在驿馆中翻阅田攸收集来的大梁商情简牍,驿丞前来通报:“季大夫,公子卬府上送来请柬,邀您过府一叙。”

公子卬?季无咎心中一动。此人是魏惠王的弟弟,在魏国权势熏天,以豪奢好客、结交名士著称,但也听闻其志大才疏,好大喜功。他此时邀请,目的为何?

“可知所为何事?”季无咎问道。

驿丞赔笑道:“这个……下官不知。只听公子府上的人说,公子听闻季大夫乃稷下高徒,名动临淄,特设宴为您接风洗尘,另有几位名士作陪。”

季无咎沉吟片刻。公子卬是魏国权贵,不宜轻易得罪,且借此机会接触魏国上层,了解其内部政局,正是使者的职责。他看了一眼石砺,石砺微微点头。

“回复公子府上,无咎准时赴宴。”

公子卬的府邸位于大梁城西,占地极广,朱门高墙,飞檐斗拱,其奢华程度远超季无咎在临淄所见过的任何一座府邸。门前车马如龙,宾客盈门,一派烈火烹油之势。

季无咎与石砺递上请柬,被衣着华丽的侍从恭敬地引入府中。穿过数重庭院,但见亭台楼阁,曲水流觞,奇花异草遍布,甚至还有来自南方的珍禽异兽豢养其间,其豪奢之气,令人咋舌。

宴设在一座临水的大厅之中,丝竹悦耳,香气氤氲。主位之上,坐着一位年约四旬、面色红润、身穿锦绣华服的中年男子,正是公子卬。他见季无咎进来,并未起身,只是笑着招了招手:“这位便是齐国季大夫吧?果然一表人才,快来入座!”

态度热情,却带着一股居高临下的倨傲。

季无咎依礼见过,被引至客位首座。他目光扫过厅内,只见在座的有魏国官员,也有几位衣着各异、气度不凡的士人,想来便是所谓的“名士”。

“季大夫,”公子卬端起酒爵,朗声道,“你远道而来,乃我大梁贵客。今日此宴,既为你接风,也让我魏国才俊,见识见识能让齐王委以重任的稷下高徒,是何等风采!来,满饮此爵!”

众人纷纷举杯附和。

酒过三巡,气氛渐渐热络。公子卬似乎对季无咎在齐国推行“止战三策”颇感兴趣,问了几句,但更多是流于表面,并未深入。他更热衷于炫耀魏国的强盛与自己的见闻。

“季大夫,你看我大梁如何?”公子卬带着几分得意问道,“可比你那临淄城更显王者气象?”

季无咎微微一笑,从容应对:“大梁城高池深,气势恢宏,确为中原砥柱。临淄则胜在物阜民丰,商贾云集,各有千秋。犹如兵家之刚猛,与商家之圆融,难以简单比较。”

他这话既捧了魏国,也未贬低齐国,分寸把握得极好。

公子卬闻言,哈哈大笑:“好一个各有千秋!不过,我魏国有武卒精锐,战无不胜,庞涓大将军更是用兵如神,此等‘刚猛’,方是乱世立国之本!至于商贾之事,终是末节。”言语间,对季无咎所推崇的“通商利民”颇不以为然。

这时,席间一位身着儒服、面容清癯的老者开口道:“公子所言,老夫不敢完全苟同。治国之道,武功文治,缺一不可。昔年魏文侯用李悝变法,西门豹治邺,方有魏国百年霸业之基。若只重武功,不修德政,恐非长久之计。”

季无咎看向那老者,旁边有人低声介绍,此老乃是魏国名儒周霄,以敢于直谏闻名。

公子卬被当面反驳,面色稍有不豫,但似乎对周霄也有几分顾忌,哼了一声道:“周夫子总是这般迁阔!当今天下,强则存,弱则亡,乃是至理!德政?德政能挡得住秦人的铁骑吗?”

另一位坐在周霄对面、武将打扮的粗豪汉子立刻大声附和:“公子说得对!没有大将军和咱们魏武卒,什么德政、商贾,都是空谈!前几日大将军在西河又打了个胜仗,斩首数千!这才是实实在在的!”

席间众人纷纷附和,多是颂扬庞涓武功之言。

季无咎冷眼旁观,心中对魏国朝堂的势力分野有了初步了解。公子卬代表着一部分崇尚武力、安享富贵的宗室权贵;而像周霄这样的儒生,则代表着主张德治的文官体系;至于那位未曾露面的大将军庞涓,其军功与威望,显然已形成一股足以影响国策的强大势力。这三者之间,恐怕并非铁板一块。

“季大夫,”公子卬似乎觉得刚才的话题有些偏离他的掌控,又将话头引回季无咎身上,“听闻你在齐国,与那法家的申不害走得很近?还联手……办了几个不听话的世族?”他语气随意,眼神却带着探究。

这话问得颇为敏感,暗藏机锋。既在试探季无咎的政治倾向,也可能是在挑拨他与魏国内部不同派系的关系。

季无咎放下酒爵,神色平静:“无咎在齐,所为者,乃是推行王命,整肃法度,铲除蠹国奸佞。申不害先生执掌内史,依法办事,无咎协理其间,各司其职而已。至于世族与否,在其行为是否触犯国法,而非其出身门第。”他避开了派系之争,只强调“法度”与“国事”。

“好一个‘各司其职’!”席间另一名一直沉默不语、穿着黑色深衣、气质阴柔的中年文士忽然开口,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然则,季大夫以‘止战’为志,却行法家严苛之事,岂非南辕北辙?岂不闻‘法令滋彰,盗贼多有’?”

此人季无咎不识,但观其气度,绝非寻常门客。

公子卬介绍道:“这位是陈轲先生,乃我府上贵客,精通纵横捭阖之术。”

纵横家?季无咎心中警惕。此类人物,最是机变百出,言辞犀利。

“陈先生所言,确有道理。”季无咎不慌不忙,“然则,无咎以为,止战非是放任自流。若无规矩,则强凌弱,众暴寡,战乱更频。法者,所以定分止争也。唯有先以法度确立秩序,划定界限,使人各安其分,各得其所,‘止战’方有实现之基础。否则,空谈仁义,无异于纵容混乱。此非好法,乃不得已而为之,为仁义开辟可行之路途。”

他这番话,既回应了质疑,也再次阐明了自己“法为工具,信为基石,仁为目标”的核心思想。

陈轲眼中闪过一丝异色,似乎没料到季无咎应对如此从容,他微微一笑,不再言语,只是端起酒杯,若有所思。

宴会就在这种表面热闹、内里机锋暗藏的氛围中进行着。季无咎始终保持着谦逊而坚定的姿态,既不过分显露锋芒,也绝不轻易放弃自己的立场。

宴席将散时,公子卬似乎喝得有些多了,拉着季无咎的手,喷着酒气道:“季大夫,你是个人才!留在齐国,受那稷下清规束缚,有何前途?不如留在我大魏,以你的才学,本公子保你高官厚禄,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这话已是赤裸裸的招揽,甚至带着离间的意味。

季无咎不动声色地抽回手,躬身道:“公子厚爱,无咎感激不尽。然无咎受齐王知遇之恩,委以重任,岂敢二三其德?使臣之责,在于通好两国,不敢他念。”

公子卬闻言,眼中闪过一丝不悦,但很快又被醉意掩盖,哈哈笑道:“罢了罢了,人各有志!总之,在大梁有什么难处,尽管来找本公子!”

离开公子府,坐回马车,季无咎才缓缓松了口气,感觉比在稷下论道一天还要疲惫。

“此宴如何?”石砺在黑暗中问道。

“公子卬,骄奢有余,见识不足,乃一庸碌权贵。然其身边,如周霄之直臣,陈轲之纵横家,乃至未露面的庞涓势力,错综复杂。魏国内部,绝非铁板一块。”季无咎分析道,“而且,他们似乎对我,以及我在齐国所做之事,了解颇深。”

石砺点头:“我们一路行来,看似平静,实则多方耳目关注。”

回到迎宾驿馆,夜已深沉。季无咎刚踏入房间,脚步便是一顿。借着窗外透入的微弱月光,他看见房间的案几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枚用丝线系着的、温润剔透的玉环。玉环的样式古朴,并非魏地常见款式。

他心中一惊,与石砺交换了一个眼神。石砺迅速检查了房间内外,并无异状。

季无咎走上前,小心地拿起那枚玉环。玉质极佳,触手生温。他翻转玉环,在玉环的内壁,借助月光,他看到了一个极其细微、却让他心跳骤然加速的刻痕——那是一个简化了的、与铁坯上符号神似的鸟形图腾!

猗氏!

他们竟然如此神通广大,在自己刚刚抵达大梁,入住官方驿馆的情况下,就将标记送到了自己房中!这是一种警告?还是一种……试探?

季无咎握紧玉环,冰冷的玉质与他手心的温度形成鲜明对比。他感到一张无形的大网,似乎正随着他离开齐国,而向着更广阔的范围张开。

大梁之水,远比想象中更深。而他探寻“止战”与真相的旅途,也注定不会平坦。

微信阅读

评论 抢沙发

登录

找回密码

注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