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扇刻着渡鸦图案的合金门在他们身后合拢，发出一声轻微的、像是叹息般的气音。
走廊里威廉·琼斯远去的脚步声彻底消失了，整个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
陈默站在房间中央，背包还背在身上，一时没动。他感觉自己像个被错误投递的包裹，里面的东西，和这个崭新的、光滑的外包装格格不入。
房间不大，但空旷得有些不真实。墙壁、地板、天花板，都是同一种哑光的、乳白色的材质，摸上去微凉，接缝处严丝合缝，找不到一丝瑕疵。没有窗户，光线从天花板的某个平面上均匀地洒落下来，柔和，却没有一点温度，像手术室里的无影灯。
“我的天……”夏晓薇把行李箱往旁边一放，发出一声小小的惊叹。她像只进了新窝的好奇小猫，这里摸摸，那里敲敲。
“这墙是什么材料的？感觉不像塑料，也不像金属。”她自言自语，然后走到一面光滑的墙壁前，找到了一个不起眼的触控板。
她试探着按了一下。
只听见一阵细微的机械运作声，墙壁无声地向内收缩，两张单人床平稳地滑了出来，连带着叠得像豆腐块一样的被子。
夏晓薇“哇”了一声，扑到其中一张床上，整个人陷了进去，又被轻轻弹起。
“默哥，你快来试试！这床垫，比五星级酒店的还舒服！”
陈默没理她。他放下背包，径直走进了另一侧的卫生间。
卫生间里的一切，同样是那种极简到冷酷的风格。他站在洗手台前，镜子里映出他那张带着一丝疲惫和茫然的脸。他拧开水龙头，冰冷的清水冲刷着他的手掌。他掬起一捧水，用力拍在脸上，试图用这种最直接的方式，让自己清醒一点。
水珠顺着他的下巴滴落，砸在陶瓷的台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这里太安静了。
安静得让他心里发慌。
他走出卫生间时，夏晓薇已经把房间探索了个遍。
“默哥，快来看这个！”她正站在房间角落的一个嵌入式操作台前，兴奋地朝他招手。
那应该就是威廉所说的“内部终端”了。
陈默走过去。夏晓薇已经激活了屏幕，淡蓝色的光芒映在她脸上，眼睛里闪烁着一个技术宅看到高级玩具时才会有的光。
“权限锁得很死，”夏晓薇的手指在虚拟键盘上飞快地跳动，“大部分区域都是灰色的，不过……我找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公共数据库。”
屏幕上，出现了一个类似图书馆索引的界面。
【现实稳定协议局 – 已归档异常项目（欧洲分部）公开阅览目录】
下面是一排排的文件夹，用简单的代号和地点命名。
【AA-073 – 都柏林 – 喋喋不休的竖琴】
【AA-112 – 巴黎 – 永不融化的冰淇淋】
【AA-256 – 罗马 – 吃了就想说绕口令的披萨】
夏晓薇随手点开了那个被威廉提到过的【被诅咒的奶酪】。
文件编号：AE-019
项目名称：图坦卡蒙的切达奶酪（Cheddar of Tutankhamun）
回收地点：大英博物馆埃及馆储藏室
异常特性：任何试图品尝该物品的生物，会在接下来的24小时内，坚信自己是一只法老的圣甲虫，并试图寻找金字塔。
收容措施：标准低温惰性气体环境保存。备注：严禁协议局任何人员以“研究”或“好奇”为名义申请品尝。附录里有一份长长的、打着马赛克的违纪人员名单。
“噗——”夏晓薇没忍住，笑了出来，“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那个‘亚瑟王的圆桌’呢？我找找。”
她在搜索栏里输入了关键词。
文件编号：AE-001
项目名称：永恒议会之桌（The Endless Council Table）
回收地点：格拉斯顿伯里修道院遗址下方
异常特性：该圆桌具备空间延展性。无论有多少人入座，桌边永远会多出一个空位。根据历史文献推测，该空位名为“危座（Siege Perilous）”，为最纯洁的骑士所留。
收容措施：放置于E-01号大型收容间。备注：经测试，该特性对猫同样有效。曾有实验员将157只猫放入收容间，圆桌自动延展，并为每一只猫都留出了一个舒适的座位，以及一个空位。该实验因“过于浪费纳税人的钱”和“有虐待动物嫌疑”被叫停。
陈默看着屏幕上那些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感觉自己的太阳穴在突突直跳。他原本以为自己踏入的是一个严肃、残酷、危机四伏的秘密世界，没想到……这个世界的背面，竟然是如此的荒诞和……接地气。
“别玩了。”他开口，声音有点干涩，“看看正事。布莱切利园。”
“哦，对！”夏晓薇一拍脑袋，迅速切换了搜索内容。
关于布莱切利园的资料很快就跳了出来。大部分都是公开信息——二战时期盟军的密码破译中心，图灵和他的同事们在这里破解了德军的恩尼格玛密码机，为缩短战争进程做出了巨大贡献。
而在这些公开资料的底部，有一行小小的、需要特殊权限才能解锁的附加信息。陈默把威廉给他的那张渡鸦卡片，在终端旁边的读卡器上刷了一下。
“滴”的一声，附加信息显示了出来。
【关联项目：Item #UK-077】
【项目名称：丘吉尔的雪茄盒（Churchill’s Humidor）】
【异常特性：在特定环境下，会持续发出微弱的、类似人声的低语。经声纹分析，与温斯顿·丘吉尔本人高度相似。低语内容多为……对当前时事政策的抱怨和吐槽。】
【状态：近期声纹活跃度异常升高，并检测到第二个未知声纹的微弱干扰。初步判断为低风险灵体附着或共鸣现象。】
【任务等级：C级（调查与评估）】
【指派顾问：陈默】
陈默盯着“抱怨和吐槽”那几个字，沉默了。他几乎能想象到，那个著名的、叼着雪茄的胖老头，正躲在一个盒子里，对着空气指点江山。
“看来……这就是咱们的第一份工作了。”夏晓薇凑过来看了一眼，语气里带着几分跃跃欲试，“给丘吉尔的盒子做心理疏导？”
陈默没接话。他拉过一把椅子坐下，身体向后靠去，感觉一股深深的疲惫从骨头缝里渗了出来。从接到林岚的电话，到坐上飞往伦敦的飞机，再到这个深埋于地下的秘密基地，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快到他几乎没有时间去思考。
他只是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推着往前走。
现在，他终于有了一点喘息的时间。他看着这个房间，看着身边一脸兴奋的夏晓薇，看着终端屏幕上那些荒诞又真实的信息，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再次包裹了他。
他想起自己那个堆满了书和速食包装的、乱糟糟的公寓，想起楼下宠物店老板那张和善的脸，想起瓦力用它毛茸茸的脑袋蹭他裤腿时的触感。
那些属于他过去三十年人生的、再也熟悉不过的日常，此刻，却感觉像上辈子的事一样遥远。
“默哥，你怎么了？”夏晓薇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情绪，收起了脸上的笑容，有些担心地问。
“没什么。”陈默摇了摇头，“就是……有点饿了。”
他确实饿了。飞机上的那顿饭，精致，却没什么味道。他现在，特别想吃一碗热气腾腾的、放足了辣椒和醋的牛肉面。
“饿了？好办！”夏晓薇像是想起了什么，又跳了起来，跑到房间另一侧的墙壁前。那里也有一个操作台，屏幕上画着刀叉的图案。
“威廉先生不是说了吗？24小时食物供应！”她兴冲冲地点开菜单。
菜单是图文并茂的，从英式早餐到日式寿司，从中式炒饭到意大利面，琳琅满目，应有尽有。
“哇，还有水煮鱼和麻婆豆腐！”夏晓薇惊喜地叫道，“默哥，你想吃什么？”
“……来碗牛肉面吧。”陈默有气无力地说。
夏晓薇迅速下好单。几秒钟后，墙壁上的一个取餐口无声地滑开，一个托盘被送了出来。托盘上，放着一碗看起来堪称完美的红烧牛肉面。
汤色红亮，面条筋道，牛肉块大而酥烂，上面还点缀着翠绿的葱花和香菜。香气扑鼻，挑不出一点毛病。
夏晓薇把面端到陈默面前。
陈默拿起筷子，夹起一筷子面，送进嘴里。
他咀嚼着，然后，动作停顿了一下。
“怎么了？不好吃吗？”夏晓薇紧张地问。
“……好吃。”陈默慢慢地说，“太好吃了。好吃得……像电脑算出来的一样。”
这碗面，味道是完美的，火候是完美的，咸淡是完美的。但它缺少了一点东西。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或许是街边小馆子里那种嘈杂的烟火气，或许是老板手一抖多放的那一勺醋。
它没有灵魂。
就像这个房间一样。
他默默地吃着面，夏晓薇则点了一份炸鱼薯条，两个人谁也没有再说话。
吃完饭，夏晓薇去洗澡了。卫生间里很快就传来了哗哗的水声。
陈默一个人坐在床边，从背包里，拿出了那只林岚给他的银质怀表。
表壳冰冷，入手很沉。他摩挲着上面精致的纹路，想起林岚对他说的话。
“从现在开始，你们不再是普通的平民。”
“欢迎来到……真正的‘深渊’边缘，陈默先生。”
他打开怀表，看着里面那根纹丝不动的指针。
深渊……
他以前总觉得，深渊是那些历史的黑暗角落，是亡灵们无尽的悲伤和怨恨。
可现在，他坐在这里，坐在这个深埋地底、与世隔绝的、由科技和规则构筑起来的“安全屋”里，他突然觉得，这里，或许才是另一种形式的深渊。
一个精准、高效、完美，却也冰冷、孤独、没有烟火气的深渊。
而他，已经站在了它的边缘，并且，一只脚已经踏了进来。
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也被这个深渊所同化。
卫生间的门开了，夏晓薇裹着浴巾，擦着湿漉漉的头发走了出来。
“默哥，到你了。”她说着，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不行了，我得赶紧睡觉，倒时差。明天还要去见丘吉尔的盒子呢。”
她钻进被窝，很快就没了动静。
陈默站起身，走进了还弥漫着温热湿气的卫生间。
当他洗完澡出来的时候，房间里的主光源已经自动熄灭了，只剩下地脚线旁几条柔和的引导光带。夏晓薇的呼吸，平稳而悠长。
他走到自己的床边，躺了下去。
床垫确实很舒服，能完美地贴合身体的每一处曲线。
可他，却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他闭上眼睛，眼前浮现的，不是伦敦的街景，也不是协议局那充满未来感的总部。
而是他那个破旧公寓的窗外，那棵老石榴树。
他记得，每年夏天，树上都会结满红色的、咧着嘴笑的石榴。
他想，等他回去的时候，不知道，还能不能赶上今年的石榴成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