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屋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虫鸣,衬得屋内愈发死寂。那部老旧电话机残留的冰冷触感,似乎还缠绕在苏晚的指尖。陈干事那毫无波澜的宣判声,像冰冷的毒蛇,依旧在耳畔嘶嘶作响。
下周一。九点。市工商局。最后的机会。
每一个词都像一块沉重的石头,砸在她早已不堪重负的心上。对方提交了“详实的证据链”,证明“主观恶意抄袭”。这顶污名化的帽子,扣得又快又狠,根本不留喘息之机。缺席或证据不足,就意味着苏家藤坊彻底被钉在耻辱柱上,七代人的心血,连同“烛龙衔火纹”的神圣与尊严,都将被彻底碾碎。
苏晚的目光,从黑暗中那部沉默的电话机,缓缓移向床铺下藏着的藤篓。她没有开灯,任由清冷的月光勾勒着屋内简陋家具的轮廓。她走到床边,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将藤篓拖了出来。
三根蛇藤静静地躺在篓底,在稀薄的月光下,表皮闪烁着幽冷、滑腻的金属光泽。她伸出手,指尖抚过那冰凉坚韧的藤皮,感受着其下蕴含的生命力。这触感,这温度,像一剂强心针,瞬间压下了电话带来的窒息感。
反击,需要武器。而武器,就是这源自黎山深处的藤,以及苏家世代传承、独一无二的处理技艺。
苏晚站起身,走到小屋角落一个简陋的工作台前。台子上工具不多,但每一样都带着岁月的痕迹:几把不同尺寸、打磨得极其锋利的藤刀(祖传那把贴身带着),一个厚重的木墩砧板,几块表面光滑、被藤条磨出深深凹痕的刮青石,还有几个大小不一的陶罐。
她点燃了工作台上唯一的一盏老式煤油灯。橘黄色的火苗跳跃起来,驱散了一小片黑暗,将她的影子拉长,投在斑驳的土墙上,微微晃动。
第一步,处理蛇藤。这是最耗神,也是最关键的一步,容不得半点差错。
她拿起一根蛇藤,放在木墩砧板上。抽出贴身藏着的祖传藤刀。乌黑的刀身在灯光下泛着内敛的幽光。她深吸一口气,调整着呼吸,让心跳平复下来。这一刻,她的世界只剩下手中的藤条和这把刀。
刀尖精准地刺入蛇藤顶端坚韧的表皮,沿着藤条自然的纹理,极其缓慢、极其稳定地向下划动。力道必须均匀,角度必须精准,既不能过深伤及珍贵的藤芯,也不能过浅留下难以剔除的表皮杂质。这需要数十年如一日的练习才能拥有的手感。冰冷的刀锋切开藤皮,发出细微的“嗤嗤”声,露出里面颜色更深、质地更紧密的一层。空气中弥漫开一股略带苦涩的植物清香气。
剥离下来的深色韧皮被仔细放在一边。接下来,才是核心——刮青。这是苏家处理蛇藤独有的秘技。
苏晚拿起一块巴掌大小、边缘被打磨得极其圆润的青色卵石。这是黎山深处特有的青石,质地细腻坚硬。她将剥去外皮的藤条固定在木墩上,用青石光滑的弧面,以一种奇特的、如同抚摸又似揉压的力道,沿着藤条纤维的方向,一遍又一遍地、极其耐心地刮擦着。
这个动作看似简单,实则蕴藏玄机。力道太轻,无法去除藤芯表层影响韧性的细微杂质和多余水分;力道太重,又会损伤藤芯本身的纤维结构,使其在后续编织中易断。只有恰到好处的力度和角度,配合特殊的刮擦手法,才能在不损伤藤芯的前提下,完美地“刮”去那层影响光泽和韧性的“青”,同时最大限度地激活藤芯内蕴含的天然胶质。
灯光下,汗水顺着苏晚的额角滑落,滴在粗糙的木墩上,洇开一小片深色。她的动作稳定而专注,眼神锐利如鹰隼,紧紧盯着藤条表面细微的变化。每一次刮擦,都伴随着藤芯表面那层灰绿色的杂质被一点点带走,露出下面越来越纯净、越来越透亮的材质。原本略显暗沉的藤芯,在青石的刮磨下,渐渐显露出一种温润的、类似象牙的乳白色,并且越来越呈现出一种奇异的光泽感——那是一种内敛的、仿佛从藤芯内部透出来的、如同上好玉石般的微光。
时间在专注的劳作中无声流逝。小屋外,夜色深沉。小屋内的煤油灯,成了这片黑暗中唯一的、倔强的光源。
当第一根蛇藤终于被处理完毕,藤芯呈现出完美的玉白色泽,触手温润坚韧,在灯光下流转着内蕴的光华时,苏晚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她活动了一下因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而僵硬酸麻的手指和手腕。这仅仅是第一步,后面还有曝晒定型等多道工序,每一道都需要特定的天气和时间。
她小心翼翼地将这根处理好的藤芯用干净的湿布包裹好,放在通风处。然后,拿起第二根蛇藤,再次举起了藤刀。重复着剥离、刮青的动作,如同进行一场古老而虔诚的仪式。
就在她全神贯注处理第二根藤条时,小屋那扇单薄的木板门,被轻轻叩响了。
叩门声很轻,带着一丝犹豫。
苏晚的动作骤然停住,握着藤刀的手瞬间绷紧,眼神锐利地扫向门口。深更半夜,谁会来?
“谁?”她的声音带着警觉,在寂静的小屋里显得格外清晰。
门外沉默了一下,传来一个略显苍老、带着浓重乡音的声音:“阿晚,是我,老罗头。”
罗伯?苏晚微微一怔。罗伯是苏家藤坊里资历最老的师傅之一,跟了父亲大半辈子,沉默寡言,手艺却是顶尖的。工坊被封后,老师傅们都被迫回家等消息,他怎么会深夜过来?
她放下藤刀和藤条,擦了下手,走到门边,谨慎地拉开一条门缝。
门外站着罗伯。他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工装,背有些佝偻,脸上沟壑纵横,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更加沧桑。他手里紧紧攥着一个用旧报纸包着的小包裹,眼神躲闪,不敢直视苏晚,带着深深的局促和一种难以言说的羞愧。
“罗伯?这么晚了,有事?”苏晚没有立刻让他进来,语气平静,但带着审视。
罗伯喉结滚动了一下,嘴唇嗫嚅着,似乎难以启齿。他下意识地回头张望了一下黑漆漆的巷子,确认没人,才猛地将手里那个小包裹塞进门缝,塞到苏晚手里。
包裹入手沉甸甸的,带着罗伯手掌的温热和汗湿。
“阿晚,”罗伯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颤抖,“我……我对不起你爹,对不起老东家……”他浑浊的老眼里涌上水光,布满老茧的手死死抓着门框,指节泛白,“这……这是你爹当年交给我保管的,图谱……图谱的复刻本!是……是老头子我猪油蒙了心,被他们……被他们套了话啊!”
苏晚的心猛地一沉!图谱复刻本?被套话?她瞬间明白了什么,一股寒意夹杂着巨大的失望和愤怒直冲头顶!她死死盯着罗伯,眼神锐利如刀,几乎要将他刺穿。
罗伯被她看得浑身一哆嗦,头垂得更低了,声音带着哭腔:“他们……那些人,扮成收藤条的贩子,套近乎,请喝酒……我……我喝多了,糊涂啊!就……就提了一嘴蛇藤难采,提了火纹难编……真没提具体地方!图谱……图谱更是半句没露!他们就……就拿着这个当引子,去告你们抄袭啊!”他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悔恨和恐惧,“阿晚,我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晚了!这东西你拿着!拿着!兴许……兴许能有点用!”他说完,像是再也承受不住苏晚的目光和内心的煎熬,猛地转身,佝偻着背,几乎是踉跄着消失在浓重的夜色里,留下一个仓惶而凄凉的背影。
苏晚站在门内,手里紧紧攥着那个沉甸甸、被汗浸湿的旧报纸包裹。门缝里灌进来的夜风冰冷刺骨,却吹不散她心头翻涌的惊涛骇浪!
原来泄密的源头在这里!虽然罗伯没有直接交出图谱,但他酒后失言透露的“蛇藤”和“火纹”这两个核心关键词,无疑成了对方剽窃和构陷最有力的“线索”和“佐证”!对方就是利用这零星的碎片,结合他们强大的商业运作能力,迅速炮制出了所谓的“新国潮”,并反咬一口!
愤怒像岩浆一样灼烧着她的五脏六腑。她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深深吸了几口带着霉味的空气,强迫自己冷静。现在不是愤怒的时候。
她走回工作台,在煤油灯昏黄的光线下,一层层剥开那被汗水浸得有些发软的旧报纸。
里面是一本用厚牛皮纸仔细包裹着的小册子。解开系着的细麻绳,翻开牛皮纸,露出里面的真容——一本用黄麻线手工装订的册子,纸张泛黄发脆,边缘已经磨损起毛。封面没有字,但绘制着一幅极其简洁却充满古拙力量的图腾:几条流畅的曲线环绕着中心一点。正是烛龙衔火纹的抽象化标志。
翻开册子,里面是用毛笔小楷工整抄录的文字和精细绘制的图案。文字详细记录了各种藤材的特性、处理方法、编织技法的口诀、禁忌,以及最重要的——包括烛龙衔火纹在内的几种核心图腾的详细分解图、编织顺序、关键节点处理要点!每一页都凝聚着苏家先祖的心血和智慧,每一个注解都透着对技艺的敬畏。
这确实是图谱的复刻本!虽然不如祖传原本那般古老厚重,但内容却是一模一样的!父亲当年复刻这本,是出于谨慎,也是为了分给几位核心师傅研习参考,没想到……
苏晚一页页翻看着,指尖抚过那些熟悉的图腾线条和注解。当翻到记载烛龙衔火纹的那几页时,她的目光久久停留。图谱上,除了详细的分解步骤,在旁边空白处,还用另一种更粗犷、更古老的文字写着一行小字,旁边是祖父的翻译注释:
**“纹承古黎,心驭藤火,意通祖灵,非诚者勿启,非正者难成。”**
(古黎语大意:图腾承载黎族古意,心意要能驾驭藤中的火焰意志,精神需沟通祖先之灵,心不诚者不可开启此纹,心不正者无法完成此纹。)
看着这行字,苏晚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图谱只是技法,而这句来自黎族先祖的古老箴言,才是“烛龙衔火纹”真正的灵魂!它不仅仅是技艺的展示,更是匠人心性与天地祖灵沟通的桥梁!那些粗制滥造的仿品,哪怕偷得了形,也永远不可能触及这图腾真正的神髓!
对方能偷走图谱上的线条,能偷走罗伯口中泄露的只言片语,但他们偷不走这融入血脉的传承之魂,偷不走黎山深处蛇藤的生命力,更偷不走一个匠人守护祖业的决心!
她将图谱复刻本仔细收好,贴身存放,和祖传藤刀放在一起。两样东西紧贴着胸口,一样冰凉,一样带着纸张的微温,却都传递着沉甸甸的力量。
她重新拿起藤刀,坐回到工作台前,继续处理剩下的蛇藤。灯光下,她的侧影被放大在墙上,专注、沉静,仿佛刚才的插曲从未发生。刮擦藤条的声音再次响起,单调而坚韧。
当最后一根蛇藤芯被刮磨出温润如玉的光泽,包裹好放妥时,窗外的天色已经透出了一丝灰白。启明星在遥远的东方闪烁着清冷的光芒。
苏晚吹熄了煤油灯。小屋重新陷入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
她没有休息,而是从床铺下又拖出一个更小的旧木箱。打开箱子,里面是几件折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一套靛蓝色的黎族传统女子盛装,上面用五彩丝线绣着精美的黎族纹样;还有一套样式简单、洗得发白的棉布衣裤,是她平时干活穿的。
她选择了那套棉布衣裤。换好衣服,将祖传藤刀和图谱复刻本小心地贴身藏好。然后,她走到角落里一个积满灰尘的陶瓮前,掀开盖子,伸手进去摸索。
片刻,她掏出一个用油纸包了好几层的小布包。解开油纸,里面是一小叠旧得发黄的钞票,最大面额是十元,更多的是零碎的毛票。这是父亲去世后,她省吃俭用,一点点攒下的,是准备给工坊添置新工具的钱。
她数也没数,将整叠钞票小心地放进棉布衣的内袋。接着,她又从陶瓮深处摸出一个小巧的、用黄铜打造的挂坠盒。打开盒子,里面不是照片,而是几根灰白色的头发——那是父亲的。她将挂坠盒也贴身收好。
做完这一切,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晨曦微光吝啬地透进小屋,驱散了些许黑暗。
苏晚背起那个半旧的藤条背篓,里面只放了装着清水的竹筒和一小包干粮。她最后看了一眼这间低矮破旧、承载了她无数记忆的小屋,目光扫过角落里那张空荡荡的、父亲曾经睡过的木床。
然后,她毫不犹豫地转身,拉开了小屋的门。
清晨带着凉意的空气涌了进来。被封的工坊像一头沉默的巨兽,投下巨大的阴影。她绕过工坊,避开寨子里的主路,朝着寨子外那条通往县城、最终通向市区的蜿蜒山路走去。
她的脚步很稳,踩在湿润的泥土上,发出轻微的声响。单薄的身影在黎明的微光中,显得孤独而坚定。山路崎岖,前路莫测,听证会上等待她的必然是狂风骤雨和精心编织的陷阱。
但她必须去。带着黎山的藤,带着祖传的刀,带着图谱的魂,带着一个匠人最后的、也是全部的尊严。
去迎战。去证明。
去夺回属于苏家,属于黎寨,属于那些在岁月长河中沉默坚守的手艺人的荣光与清白。
晨曦在她身后,将五指山巍峨的轮廓染上了一层淡金色的边。而她,正一步步走入山外那个充满未知与敌意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