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卷着雪粒子砸在帐篷顶上,发出闷响。
陆寻裹紧冲锋衣,盯着帐篷外晃动的影子——老周正蹲在篝火旁,往铜壶里添雪块。壶嘴冒出的白汽里,他听见山脚下传来机械的轰鸣。
“是挖掘机。”老周吐了口唾沫,“旅游公司的人来了,说要拓宽山路,方便游客上山。”
陆寻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相机。刚才他拍下了茗烟煮茶的全过程,镜头里那抹幽蓝的茶烟纹像根刺,扎在他心里。此刻,机械声越响越近,他突然想起茗烟说“泉眼要枯了”——如果山路拓宽,泉眼的地下水脉会被截断,最后一处煮茶的水源就没了。
“我去看看。”他抓起相机,掀开帐篷帘。
山脚下的空地上,停着三辆橘红色挖掘机。穿西装的男人站在车前,正对着几个村民比划:“这地段要建观景台,你们这片房子都得拆。补偿款明天打到你账户。”他晃了晃手里的文件,“上面批了,这是为了发展旅游,带动经济。”
村民们缩着脖子,没人说话。陆寻认出其中一个白发老头是村长,他去年采访过,当时老人拉着他的手说:“我们这穷山沟,就靠雪山吃口饭,可别把老祖宗的东西弄没了。”
“王村长。”西装男拍了拍老人的肩,“时代变了,守着破窑有什么用?等观景台建起来,你们卖特产、开民宿,日子不比现在好?”
村长佝偻着背,手指绞着裤缝:“可……可那窑是茗烟师父的命啊。”
“茗烟?”西装男嗤笑,“就是那个守着破茶盏的老女人?她懂什么经济?再说了,她的茶盏早该申遗,成了文物,你们还能拿它赚钱?”
陆寻的喉咙发紧。他举起相机,镜头对准西装男。对方察觉到动静,转头瞪过来:“你拍什么?没看见在办公事?”
“我在记录历史。”陆寻按下快门。
西装男冲过来要抢相机,被老周一把拦住。两人推搡间,陆寻瞥见人群后闪过一抹月白——是茗烟。她正扶着拐杖站在茶棚边,腕间的茶藤手串泛着暗红。
“茗师父!”村长喊了一声。
茗烟抬起头,琥珀色的眼睛里浮着层雾。她看向挖掘机,又看向陆寻,嘴唇动了动:“他们……要拆泉眼?”
陆寻点头。他这才注意到,茶棚后的山壁上,原本渗着雪水的岩缝已经干涸,岩石裂开蛛网状的纹路,像被抽干了血。
“泉眼是茶窑的命。”茗烟的声音轻得像叹息,“拆了泉眼,茶就煮不成了。”
西装男嗤笑:“茶?现在谁还喝那苦哈哈的东西?我们要的是‘茶文化体验’,是让游客拍照打卡,买周边。你那破茶盏,我花十万买,你卖不卖?”
茗烟的手指掐进拐杖。陆寻看见她的茶藤手串突然绷得笔直,菩提子上的红芒刺得人睁不开眼。
“不卖。”她一字一顿,“茶盏是师父的魂,泉眼是茶的根。根断了,魂就散了。”
西装男的脸色变了:“你这是妨碍公务!”他掏出手机,“我叫人把你这破窑封了,看你还守不守!”
人群骚动起来。村民们开始交头接耳,有人拉了拉茗烟的衣袖:“茗师父,要不……就卖了吧?我们也不想闹。”
“闹?”茗烟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股冷意,“你们忘了十年前?师父被推下山崖时,这些人怎么说的?‘老东西挡了发财的路,该死!’现在倒来求我卖茶盏?”
她的声音突然拔高,像山涧里的冰瀑:“你们要拆泉眼,先踩过我的尸体!”
陆寻的相机“咔嚓”一声——他拍下了茗烟仰起的脸,琥珀色的眼睛里有团火,烧得雪地都亮了。
西装男的脸色铁青,掏出对讲机:“叫人,把她拿下!”
几个穿制服的人从挖掘机后走出来,手里拿着警棍。村长慌忙挡在茗烟面前:“有话好好说,别动手!”
“让开!”西装男推开村长,“这是破坏经济秩序,警察会处理!”
警棍朝着茗烟挥来。陆寻冲过去,却被老周拽住:“你别管,这是他们的地盘!”
“砰——”
一声闷响。不是警棍打在身上的声音,是茶盏碎裂的脆响。
陆寻抬头,看见茗烟正攥着那只冰裂釉茶盏,指节发白。她用茶盏砸向脚边的挖掘机轮胎,釉面在撞击中崩开蛛网般的裂纹,茶烟纹混着血珠溅在地上。
“这盏,是我师父的命。”她的声音在发抖,“你们要拆泉眼,先踩碎它!”
西装男愣住了。他盯着地上的茶盏碎片,突然想起什么:“你是……那个拍非遗视频的?”
陆寻点头。他举起相机,镜头里的茗烟浑身发抖,却仍死死攥着半块茶盏,像攥着最后一把火。
“你以为拍我就能救它?”西装男冷笑,“我明天就让文物局来鉴定,这破盏根本不值钱!就算值钱,也该收归国有!”
“它值钱。”茗烟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像耳语,“但它更贵——贵到我师父用命烧它,贵到我用命守它。”
她松开手,半块茶盏落在雪地上。裂纹里渗出暗红的血,和之前的冰珠融在一起,凝成极小的“禅”字。
陆寻突然想起第一章里,茶藤手串遇热浮现的“禅”字。原来不是巧合——那是师父用茶汁混合骨灰烧制时,刻在釉里的咒,是茶人的魂,是守艺的誓。
警棍再次挥来。茗烟没有躲,她闭上眼睛,任由警棍砸在肩头。鲜血顺着月白棉袍淌下,在雪地上晕开一片红,像朵开败的梅。
“够了!”陆寻冲过去,挡在她面前,“要抓就抓我!”
西装男愣住。他盯着陆寻胸前的相机,又看了看地上的茶盏碎片,突然笑了:“行,你拍,你拍个够!等我把你们都告上法庭,看谁还信你这破纪录片!”
他挥了挥手,带着人离开。挖掘机重新启动,轰鸣着朝泉眼方向开去。
村民们散了。老周蹲下来,帮茗烟擦脸上的血:“你这又是何苦?”
茗烟摸了摸腕间的茶藤手串,上面的“禅”字已经淡了:“我师父说,茶烟纹是活的,要有人守着,才不会散。”她抬头看向陆寻,“你拍的那些视频,能让更多人看见吗?”
陆寻点头:“能。我会把今天的画面剪进去,告诉所有人,冰裂釉不是文物,是活着的魂。”
茗烟笑了,笑容里带着血,却比雪还干净:“那……就拜托你了。”
陆寻蹲下来,捡起半块茶盏。裂纹里的“禅”字在雪光里泛着幽蓝,像颗未灭的星。他突然想起第一章里,星图与茶裂纹的重合——原来不是星图指引茶盏,是茶盏里藏着星图,藏着茶人的魂,藏着天地的气息。
风卷着雪粒子掠过,吹起他的围巾。他听见远处传来泉水的呜咽,像是大地在哭。
(第二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