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花宴的日子，在一种诡异而紧绷的气氛中到来。
晨曦微露，国公府门前已是车马喧嚣。柳氏强撑着雍容华贵的仪态，指挥着仆从安置车驾、清点礼品，只是那脂粉也难掩的憔悴和眼底的焦躁，泄露了她一夜未眠的煎熬。沈锦绣最终还是被强行带来，脸上罩着厚厚的面纱，只露出一双因愤怒和屈辱而赤红的眼睛，身上穿着繁复华丽的宫装，却因无法佩戴相称的艳丽首饰而显得有些不伦不类。她死死攥着拳头，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尤其是看到沈锦凰出现时，那目光怨毒得几乎要喷出火来。
沈锦凰依旧穿着那身素净的湖蓝色衣裙，只在发间簪了一支成色普通的白玉簪，脸上未施粉黛，苍白脆弱，却自有一股清冷孤高的气度。她安静地站在车旁，对那几乎要刺穿她的怨毒目光视若无睹，仿佛一株风雨中悄然挺立的青竹。
柳氏看到沈锦凰这身打扮，眼皮狠狠跳了一下。这副楚楚可怜的模样，与自家女儿包裹严实、情绪失控的样子形成鲜明对比，落在旁人眼里，指不定会怎么想！她恨不得立刻撕了沈锦凰那副伪装的皮囊，可一想到昨夜那盒诡异的胭脂和背后可能存在的摄政王阴影，她又硬生生将这股恶气压了下去，只能狠狠瞪了沈锦凰一眼，低喝道：“还不上车！磨蹭什么！”
车队缓缓驶向皇城。
宫门巍峨，守卫森严。递了牌子，验明身份，一行人在太监的引领下，穿过一道道朱红宫门，走向御花园。空气中弥漫着各种名贵香粉和花卉混合的馥郁香气，衣香鬓影，环佩叮当，各府贵女命妇们言笑晏晏，暗地里却目光交错，彼此打量比较，一派浮华之下，暗流汹涌。
沈锦凰垂眸敛目，安静地跟在柳氏身后，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却不动声色地将周围的环境、人物关系尽收眼底。哪些是柳氏的熟识，哪些与靖国公府有旧怨，哪些又是可以稍加利用的墙头草……前世的记忆与今生的观察快速融合，在她脑中形成一幅清晰的人际图谱。
“哟，国公夫人今日可是来迟了。”一个略显尖锐的声音响起。一位穿着诰命服制、面容刻薄的夫人笑着迎上来，目光却毫不客气地扫过戴着面纱的沈锦绣和过于素净的沈锦凰，“这是……府上二小姐和三小姐吧？二小姐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怎么还遮起脸来了？三小姐倒是……清丽可人，只是这打扮，未免太素净了些，不知道的，还以为国公府苛待嫡女呢。”
这是吏部侍郎的夫人张氏，与柳氏向来不和，最爱拈酸吃醋，挑拨是非。
柳氏脸色一僵，强笑道：“张夫人说笑了。小女前日不慎用了些不干净的胭脂，脸上起了些红疹，见不得风。三丫头身子弱，一向喜静，不爱那些花哨东西。”
“原来如此。”张夫人拖长了语调，眼神里的幸灾乐祸几乎掩藏不住，“那可要仔细些，姑娘家的脸面最是要紧。不过三小姐这身子骨也确实单薄了些，瞧着就让人心疼，可得好好补补。”这话明着关心，暗里却坐实了沈锦绣毁容和沈锦凰不受宠的猜测。
周围几位夫人的目光也变得微妙起来，窃窃私语声隐约可闻。
沈锦绣气得浑身发抖，隔着面纱都能感觉到那一道道探究、嘲讽的目光，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沈锦凰却依旧低着头，仿佛听不懂那些机锋，只在无人看见的角落，唇角极快地弯起一抹冷嘲的弧度。
就在这时，前方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原本喧闹的人群忽然安静了几分，自动向两侧让开一条道路。
只见一道玄色身影在一众官员和内侍的簇拥下，缓步而来。萧绝今日未着戎装，穿了一身绣着暗金龙纹的玄色亲王常服，玉冠束发，面容冷峻，周身散发着睥睨天下的强大气场。他所过之处，众人纷纷躬身行礼，噤若寒蝉。
柳氏连忙拉着沈锦绣和沈锦凰退到道旁，垂下头，心脏却砰砰直跳，紧张得手心冒汗。她生怕萧绝会在此刻发难，提起燕窝下毒之事。
萧绝的目光淡漠地扫过人群，在经过靖国公府女眷这边时，似乎并未停留，径直向前走去。
柳氏刚暗自松了口气，却见萧绝脚步微微一顿，侧头对身旁的内侍总管似是随意地问了一句：“听闻今日御花园的墨菊开得极好，在何处？”
内侍总管连忙躬身回答：“回王爷，就在前面的琉璃亭畔。”
萧绝点了点头，目光状似无意地掠过垂着头的沈锦凰，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能让周围几个人听见：“嗯。色泽沉静，风骨不俗，是该好好赏鉴。”
说完，他便继续向前走去，仿佛真的只是随口一问。
然而，就是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话，却在柳氏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墨菊？色泽沉静，风骨不俗？他这是在说花，还是在说人？！他是在暗示什么？难道他真的要替那小贱人出头？
不仅柳氏，周围几位心思玲珑的夫人也品出了些许异样，看向沈锦凰的目光顿时变得复杂起来，先前那些轻视和嘲讽悄悄收敛了几分。
沈锦凰心中也是微微一震。她没想到萧绝会用这种方式，如此隐晦却又如此有效地替她撑了一次腰。这话传出去，至少在这赏花宴上，明面上敢刻意刁难她的人会少很多。
她依旧低着头，仿佛对这一切毫无所觉，只有微微颤动的睫毛泄露了她内心的不平静。这位摄政王的心思，真是深沉难测。
经过这个小插曲，柳氏再不敢怠慢沈锦凰，甚至不得不勉强维持着表面的平和，带着她和沈锦绣前往指定的席位坐下。
宴会尚未正式开始，贵女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说笑，展示才艺，实则为各自家族或自身前程暗中较劲。沈锦绣因戴着面纱，又心情恶劣，只得独自坐在一旁生闷气，恨不得用目光将那些谈笑风生的贵女们身上烧出几个洞来。
沈锦凰乐得清静，独自坐在稍偏僻的角落，默默观察着四周。她的目光掠过那些争奇斗艳的贵女，掠过高台上空置的凤座和龙椅，最后落在不远处琉璃亭畔那一片盛开的墨色菊花上。沉静，孤傲，于万千繁华中独自凛然。萧绝那句话，似乎又在她耳边响起。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体面的老太监笑眯眯地走了过来，对着柳氏和沈锦凰行了一礼：“给国公夫人、三小姐请安。奴才是寿康宫当差的，奉太后娘娘口谕，听闻三小姐身子不适，特赐下血燕窝一盏，给三小姐补补身子。”
说着，身后一个小太监端上一个精致的描金食盒。
柳氏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太后的赏赐！偏偏是血燕窝！这和昨日那盅毒燕窝何其相似！这是巧合？还是太后听到了什么风声，刻意敲打？或者是……萧绝的手已经伸到了太后那里？！
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柳氏，她腿一软，差点当场跪下，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的衣衫。
沈锦凰也是心中剧震，但她迅速冷静下来，连忙起身，恭恭敬敬地行礼谢恩：“臣女谢太后娘娘恩典！”她接过食盒，指尖冰凉。
那老太监笑容不变，目光却似有深意地扫过柳氏惨白的脸，温和地对沈锦凰道：“太后娘娘慈爱，最是体恤小辈。三小姐快趁热用了吧，也好让娘娘放心。”
当着众人的面，赏赐必须即刻享用，这是规矩，更是太后的恩宠和……审视。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盅血燕窝上，气氛瞬间变得微妙而紧张。
柳氏几乎要晕厥过去，死死盯着那盅燕窝，仿佛里面藏着择人而噬的毒蛇。
沈锦凰深吸一口气，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缓缓打开了盅盖。热气氤氲中，血燕窝晶莹剔透，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她拿起银勺，在柳氏绝望惊恐的注视下，在所有人心照不宣的沉默中，舀起一勺，缓缓送向唇边。
宫宴的暗潮，在这一刻，汹涌到了极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