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水浸骨，恍惚间坠入琉璃幻境。万千光影浮沉中…
忽见一袭红衣踏浪而来，少年广袖翻飞如焰，灼破混沌。
叶玄澈想看清那人的眉眼，但是零星的浮沫，像隔了层纱…
他伸手拽住他衣带的刹那，他梦见自己成了河底的青瓷片，看尽千帆过。
“别睡”——那声音惊碎幻象，漫天蜃楼皆碎，叶玄澈从光怪陆离中惊醒………
忽又听到耳边传来细碎的泣声，叶玄澈定了定神，往床榻边望去…
日影西斜，烛影摇红，映得叶慈半边身子浸在昏黄，她攥着一封家书枯坐案前，泪痕干在腮边，像两道浅浅的霜…
“阿娘，您为何哭了”，叶玄澈支起身子道
叶慈忙将信收入袖中，拿起手帕拭了泪，坐在榻前，道：“没什么，澈儿你醒了，身体可有什么不适？”
“已经无碍了”叶玄澈顿了顿，握起叶慈的手，道：“可是阿爹和兄长他们回来了？”
刚干涸的眼角，此时又浸了泪，叶慈垂着眸，帕子攥得发皱，泪在睫上悬而未落。
“是，你阿爹他们快回来了，阿娘是喜庆的落泪”，叶慈哑声道
她怔怔望着远方，喉间轻轻一颤，又生生压住了……
叶玄澈抚上叶慈的脸颊，帮她擦干眼角的泪痕，道：“那阿娘你哭什么，你应该高兴才对。”
“对，不哭不哭”，叶慈紧紧握住叶玄澈的手，带着丝鼻音道
想到父兄要回来了，叶玄澈止不住内心的欢喜，双手合十，欣然道：“太好了，那兄长可以跟我讲讲边关的事了……”
望向他憧憬又天真的眼神，叶慈不由得心中一阵刺痛……
“你这个猪精，还敢骂我？？”
一阵气若游丝的声音从槅窗边传来，打破这沉闷的气氛…
“不骂你干嘛，要不是你没看好，公子能掉进河里么，本来公子好不容易大病初愈，回来又加重了……”
“我说了公子是被人挤进河里的，能赖我么”
“就赖你，就赖你！！！”
不用想又是这两个死对头吵架了，叶玄澈不禁揉了揉眉心，叹了口气……
听着两孩子的拌嘴，叶慈展颜一笑，将方才的悲伤很快隐去，抚上叶玄澈的手，柔声道：“走么，看看他们两个吵什么？”
反正都是要去的，每次叶玄澈夹在二人之中都充当和事佬的身份，叶玄澈应了声，披上狐貂，推开了槅门…
冬庭萧瑟，枯枝负雪。
矮胖者跺地震落枯枝冰凌，高瘦者缩脖蹦跳咒骂，呵气与唾星凝成白雾，惊飞了檐下冻雀。
“还不是你贪嘴，才被罚在家中禁闭……”，福禄颈抻如鹤，话锋一转，讥笑道，“不过呢，你要是去了，我估计你这身肥肉也护不住公子”
来旺腆肚昂首，睨视如牛道：“呵，你胖爷我这一身神膘，门神见了都要退避三舍，别说护着公子，就是苍蝇，方圆一寸都别想挨着公子”
听完这话，母子二人不禁相视一笑
这两人吵得不知天地为何物了，全然未见二人到来，什么市井深巷的粗语都搬上来………
“好了，你俩吵够了没”
正争执间，听到熟悉的话音——二人蓦然回首，檐上雪球惊滚，两人活像两只呆头鹅，甚是滑稽……
叶慈帕角掩唇，簪颤肩耸，叶玄澈佯装咳嗽几声，簇起两道剑眉，道：“吵完了？”
二人谁还敢吵了，赶忙上前行礼，齐声道：“见过夫人与公子”
叶慈微微颔首，眼中闪过一丝无奈的笑意：”你们两个啊，吵得连庭中的麻雀都惊飞了。这一年下来，怕是不下八百回了吧？”
虽是训诫之语，二人却听出夫人并无责怪之意。
叶府与别家不同，历来奉行”同檐听雨，君我无别”的祖训，主仆之间从不论尊卑贵贱，于是这也成了世人口中的佳话，都道：“宁做叶家仆，不为饿殍魂。”
场面正僵着，此时来旺黑圆的眼睛麻溜的一转，赶忙上前添油加醋道
“夫人呐，来旺这是替您好好教训不知照顾主子的人，哪知这人不领情，好心当做驴肝肺，还骂我不懂的是非”
这福禄听了，青筋暴颈，目眦欲裂，枯指颤如风竹。
“你……你这个………猪精…我今天要把你宰了！！！！”
风起云涌间，叶玄澈正要阻止这场闹剧时，此时刘伯一脚深一脚浅地扑进庭院，喘得连廊下的画眉都闭了嗓……
“夫……人…夫人……老爷他们………回来了！！！”
叶玄澈上前扶住刘伯，眉梢染上喜色，道：“刘伯，您说的可当真？”
倏忽清脆一响，玉镯坠地，碎裂数段，叶慈面如死灰，指尖微颤…
叶玄澈旋即回头，握住叶慈冰凉的手，道：“怎么了阿娘，可是哪里不舒服？”
叶慈隐去眼底的神色，整顿敛容，哑声道：“没什么，阿娘是惊讶，你父兄这么早回来”
叶玄澈心中的石头落下，欣然道：“那母亲还等什么，赶快迎接阿爹和兄长吧！！”
“对对，夫人快走吧，一会老爷他们等不到人了”福禄道
就这样，众人来到府前迎接……
朱雀长街之上，玄甲森然，旌旗遮天。铁骑如潮，肃穆列阵，踏得青石地砖隐隐震颤。百姓簇拥街侧，屏息窥望这支曾护佑大晟百年太平的铁血雄师。
列阵在前的是两位将军，一老一少，老将玄甲勒马朱雀街，少年白袍横枪，并辔惊飞檐下雀。满城飞花俱寂，连冷风都绕开那杆染过血的银枪。
叶祯父子二人勒马停在府前，看着昔日的亲人，不禁百感交集
倏忽一个白色的雪团儿给叶大将军撞了个大满怀
“阿爹，您终于回来了，澈儿真是想死您了”
叶祯抚了把染上霜色的大髯，笑道：“我的澈儿多年未见，真是长高了许多啊”
叶慈眉间皆是柔情，温声道：“你多年未见，自然觉得澈儿长高了”
“有劳了。”叶祯回首轻叹，目光温润如初冬的薄阳。
叶慈低眉浅笑，如风过寒潭，泛起涟漪
看着叶家团聚的场面，来旺在旁不禁鼻头一酸，倏忽肩膀被人撞了一下，对上福禄贱兮兮的眼神
“哎呦喂，你这个死猪头还有感伤的一面，看不出来啊”
来旺剜了一眼，将脸糊抓一把，喝声道：“死一边去！！我就不信你一辈子不哭”
哭？？这辈子让他福禄哭的事只有钱，福禄自嘲的想到
叶景珩摸了摸叶玄澈的发顶，柔声道：“宥卿，兄长给你带了件东西回来”
叶祯笑道：“这可是你兄长费尽心思弄来的，你小子肯定喜欢”
说完，叶景珩从袖中拿出一柄短刃——鲛皮鞘冷，吞刃如夜。
叶慈道：“澈儿，抽出看看”
叶玄澈随即抽出短刃，那短匕如针，通体玄色，唯刃线一线银
叶景珩道：“起个名吧，宥卿”
顿了顿，叶玄澈道：“此刃锋锐无匹，恰似太白诗中‘斩楼兰’的气魄——便以此为名罢。”
“‘愿将腰下剑，直为斩楼兰”叶祯点了点头道 ，“不错！”
夜色悄然拉下，寒鸦停在树梢，打量着这一切……
“杵这也不久了”叶慈道，“天也愈发冷了，回府吧”
叶祯微微颔首，众人鱼贯入内。跨过门槛的刹那，叶玄澈余光扫过父亲腰间，脚步倏地一顿——那柄随阿爹征战多年、剑格都被磨得温润的青锋长剑，竟换作了一柄华贵冰冷、透着匠气的鎏金礼器。
他心头掠过一丝诧异：莫非是朝中又有了新的礼制？还是……阿爹功高，已惹得陛下不快，需以此韬光养晦？ 他这般想着，只觉得那刀鞘在暮色中泛着陌生的寒光，与他记忆中风尘仆仆、却煞气凛然的父亲格格不入。
离开宴还早着，叶玄澈无事可做，来旺和福禄又在后厨忙活着，于是只好在后院漫无目的地走着……
倏忽，书房传来一阵争吵声，听声音寻去——竟是阿爹和阿娘，可多年过去，他们二人一直以来琴瑟和鸣，从未吵过架，这又是为何
于是乎，叶玄澈隔着窗偷听着
“你怎这么一根筋呢！！”叶慈拿起帕，拭着泪道
老将的纱布上渗着血，一时间书房内药草和铁锈味交织着
叶祯叹了口气，眼底尽是无奈，哑声道：“我知道，但我就是想问问圣上到底是什么意思”
叶慈指尖发颤，拭过叶祯胸膛那道狰狞的伤。纱布浸了血，又透出新红。她忽地落下一滴泪，砸在他心口：”你也晓得，但你想想你这样做值得么”
叶祯拍了拍叶慈的手，以示安慰道：“我不知道，但是这样做我心里好受一点”
“那澈儿呢！！！澈儿呢！！他还那么小”
叶慈心中的情绪终于爆发，声音带着绝望的颤抖：“……你就非要在这个当口去触陛下的逆鳞吗？上一次耿御史只是多嘴了一句，如今全家还在岭南烟瘴之地苦苦挣扎！我们……我们叶家难道也要落得那般下场吗？”
叶祯的声音沉重而疲惫：“忠言逆耳，有些话总得有人说。即便……即便陛下因此厌弃了我，夺了我的兵权，也好过看着江山……”
“兵权！你心里只有江山！”叶慈的哭腔里满是恐惧，“若是……若是陛下不止要夺你兵权呢？若是他要……他要……”
她终究不敢说出那个最可怕的词，话语噎在喉间，化作压抑的呜咽。
此时叶祯的昏眸映着窗外的枯枝，目光却穿过了岁月，落在很远的地方……
半晌才道：“我和珩儿已经为他谋好了退路”
什么退路？？兵权？？叶玄澈心中骤然一紧，父兄他们回来的种种迹象实在太反常了，可又找不出哪里
沉思间，一只生着厚茧的手忽地掩住叶玄澈的唇。他反手欲扣对方命门，却被轻巧化去力道，抬眼对上一双清亮如星的眸子——
“兄长？”
叶景珩竖起食指，抵在唇边作嘘，压声道：“跟我来”
廊腰缦回，曲径通幽，叶景珩领着他来到一座凉亭，雪覆庭院，枯枝裹素，石灯孤照，风过时簌簌落下一檐碎玉。
唯墙角数枝红梅凌寒怒放，似血滴落宣纸。
叶玄澈被那梅的艳丽，一时恍了神………
“今年的梅花开的真艳，雪都盖不住”叶玄澈喃喃道
叶景珩望去，目光深沉道：“确实”
叶玄澈回过神，直视那双含星的眸子，道：“兄长，我有事问你”
叶景珩抚过叶玄澈的发顶，眸底情绪复杂，最终化作一个温和却难掩疲惫的笑容：“宥卿，朝堂之事纷繁复杂，远非黑白分明。有时……急流勇退，未必不是智慧。”
叶玄澈垂眸不语，道：“兄长所言极是，算了，我也不再问了，或许这一切是我想太多了吧”
闻言，叶景珩顿了顿，声音也更加柔和，“所以宥卿，无论将来发生什么，叶家根基在此，总能护你一世安稳喜乐。这是我与父亲唯一所愿。”
“谁说的！”叶玄澈猛地攥紧拳头，指节发白，尚显单薄的肩膀绷成一条线，像把未开刃却已见锋芒的剑
“等我长大了，定要护住你们——一个都不许少！”
叶景珩闻言，指尖微颤，眼眶微红，半晌才道：“宥卿真是长大了”
这时，云板三响，膳房鱼贯捧出描金食盒，远处皇城钟声隐约，檐外风雪卷着城楼钟声，悠悠回响………
叶景珩牵起叶玄澈的手，道：“走吧，宥卿，该开宴了”
须臾风雪又加急了，庭院积雪三尺，唯那梅枝斜出，如朱笔一挥划破素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