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沉沉,乾清宫的鎏金蟠龙烛台上,烛火摇曳,将李赫的面容映得半明半暗。
他斜倚在龙纹御案前,指尖捏着一封密奏,朱批未干的墨迹在绢纸上洇开,如血般刺目。
“谢昭……”他低声念着这个名字,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果然是把好刀。”
孙和躬身立在阶下,闻言微微抬眸,只见皇上指节轻叩奏折,眼底闪过一丝冷芒。
“魏家的暗赃,他查得倒是利落。”李赫将密奏随手丢在案上,纸张翻动的声响在寂静的殿内格外清晰,”连魏延衷藏在河州庄子里的账册都翻了出来,朕倒是小瞧他了。”
孙和低眉顺目,轻声道:”皇上慧眼如炬,谢大人确是难得的干才。”
李赫忽地冷笑一声,指尖抚过案上镇纸的龙纹:”刀虽快,可若用得不慎……”他眸色渐深,声音轻得几不可闻,”反噬其主,也未可知。”
殿外忽起一阵夜风,吹得窗棂轻颤,烛火猛地一晃,在皇上眼底投下一片阴影。
孙和背脊一寒,头垂得更低:”皇上圣明,谢大人再如何能耐,也不过是皇上手中的一把刀。刀锋所向,自然全凭圣意。”
李赫不语,只缓缓起身,踱至窗前。夜色如墨,乾清宫外的汉白玉阶上凝着薄霜,月光洒落,映出一片森冷。
“孙和。”他忽然开口,声音沉冷如铁,”传朕口谕,锦衣卫再加派一队暗哨,盯紧谢昭。”微微一顿,”尤其是……他和北宫家的往来。”
孙和心头一跳,连忙应下:”奴才这就去办。”
李赫负手而立,望着远处宫墙上起伏的兽脊黑影,眸中寒意愈盛。
“这把刀……”他低喃,”朕可得握紧了。”
夜风掠过殿檐,惊起几只寒鸦,嘶哑的啼叫声划破长夜,似在预示着一场暗潮汹涌的博弈,正悄然拉开帷幕……
青绸马车碾过宵禁时分的石板路,车辕上悬着的鎏金更漏显示丑时三刻……
叶玄澈斜倚在厢内暗格前,狼毫笔尖蘸着特制的乌银墨,在素笺上勾勒出几行暗码。墨迹干涸时竟泛起诡异的青灰色,恰似月光照在刀刃上的冷芒。
“淮州永通钱庄,十万两雪花纹银。”他笔锋一顿,在”三成拨江南制造局”处点了朱砂,墨色中立刻洇开血般的红……
正要将密匝递给前方驱车的江景,忽闻羽翼破空之声。一只灰鸽穿过车帘缝隙,稳稳落在案几上,爪上铜管在烛光下泛着冷芒。
叶玄澈解下铜管内的纸条,扫过上面潦草的暗记,忽地低笑一声:”魏家这是狗急跳墙了。”他指尖一捻,纸条在烛焰上化为灰烬,”竟在通州码头销毁假银……”
江景透过车帘缝隙低声道:”大人,可要改道?”
“不必。”叶玄澈将密匝递出,声音冷如霜刃,”按原计划,卯时前送到醉仙楼。”他眸中寒光微闪,”现在,去锦衣卫衙门。”
马车骤然加速,惊起路旁栖息的寒鸦。叶玄澈指尖轻叩窗棂,望着远处通州方向隐约的火光,唇角勾起一抹讥诮:”冯毅扣着通州船引不批,倒是帮了魏家一把。”
他忽然抬眸,眼底暗潮翻涌,”今夜,本官倒要看看,这船引他给是不给……”
* * * * *
更深露重,锦衣卫衙门的檐角铁马在朔风中叮当作响。冯毅独坐内堂,一盏冷透的君山银针摆在案头,蒸腾的热气早已散尽。
他忽觉心口一悸,指节无意识地敲击着黄花梨木的案几——这寂静的夜里,连更漏声都显得格外刺耳。
“去把通州的船引……”话音未落,忽听得院中靴声囊囊。守门的力士踉跄着跌进来,额头沁着冷汗:”大人!谢、谢学士来了!”
冯毅眸光一沉,随即冷笑一声:“呵,倒是来得快。”他缓缓起身,拂了拂衣袖上的茶渍,“既然来了,那就请谢大人进来吧。”
话音方落,叶玄澈已踏入内堂。他一身墨色官服,衣摆上还沾着夜露的湿气,眸光冷冽如刃,直直落在冯毅脸上。
“冯大人。”他唇角微勾,笑意却不达眼底,“已过三日,下官的通州船引,大人还未批下来?”
冯毅故作恍然,拍了拍额头:“哎呀,谢大人不提,本官险些忘了。”他叹了口气,面露难色,“只是那船引一时寻不到,怕是得再耽搁几日……”
叶玄澈眸光微冷:“是吗?”
冯毅笑了笑,抬手示意左右:“谢大人深夜奔波,不如先坐下喝杯茶?”他语气温和,眼底却闪过一丝阴鸷,“来人,给谢大人看座。”
两名锦衣卫立刻搬来一张紫檀木凳,放在叶玄澈身侧。
叶玄澈垂眸扫了一眼,并未落座,只是淡淡道:“不必了。下官今夜来,只要船引。”
冯毅笑容渐敛:“谢大人,如今锦衣卫的人手都被派去查案,实在无人替您翻找……”
“冯大人。”叶玄澈忽然抬眸,眼底寒芒骤现,“您这是要耽误下官查案?你可知这是有违圣意”
堂内气氛骤然凝滞,烛火摇曳间,似有无形杀意弥漫。冯毅面色一沉,正欲开口,却见叶玄澈袖中寒光一闪——
“铮!”
一柄薄如蝉翼的短刃“斩楼兰”已抵在冯毅喉间,刃锋冷冽,映出他骤然苍白的脸色。
冯毅喉结滚动,却只挤出一声气音。寒光闪过,一道细线在他颈间绽开,血珠顺着刃口滚落。他踉跄后退,双手徒劳地捂住喉咙,最终像截断线的木偶般栽倒在地……
叶玄澈慢条斯理地擦拭手指,转头看向缩在角落的师爷。那老者抖如筛糠,怀里紧紧抱着一只鎏金匣子。
“船引。”叶玄澈伸手,腕间露出半截青筋,”或者,你想试试绣春刀的滋味?”
叶玄澈接过船引,指尖在纸面上一抚,确认朱批印信无误后,眸光扫向堂外——十余名锦衣卫力士持刀而立,飞鱼服在夜风中猎猎作响,面上皆带着惊疑不定的神色。
“诸位。”他声音不轻不重,却让所有人脊背一僵,”冯毅勾结魏家,私扣船引,阻挠查案,罪证确凿。”斩楼兰在烛火下泛着冷光,”现在,随本官去通州码头。”
一阵铁甲碰撞声响起,为首的百户突然抱拳:”大人,没有指挥使的手令,我等……”
“唰——”
寒光闪过,那百户的铜盔”当啷”落地,一缕断发缓缓飘落。叶玄澈的刀刃贴在他颈侧,声音比刀锋更冷:”现在,谁还有疑问?”
堂内死寂……
片刻后,十数把绣春刀齐齐出鞘,雪亮的刀光映得满堂生寒。叶玄澈收刀入袖,转身走向院中。夜风掀起他墨色官袍的下摆,露出暗纹密织的蟒鳞纹——那是御赐的巡察特使服制。
“备马。”
马蹄声如雷,踏碎长街寂静。叶玄澈一骑当先,身后锦衣卫的火把连成一条火龙,将通往通州的官道照得亮如白昼。远处河面上,隐约可见几点飘摇的灯火——魏家的人,果然已经在码头行动了。
江景的黑马从暗处追上来,低声道:”刚收到信,魏家二公子亲自押船,正在销毁最后一批账册。”
叶玄澈唇角微勾,勒紧缰绳:”正好。”马蹄扬起尘土,”本官带了些助燃的好东西。”
马队如离弦之箭冲入夜幕,官道两旁的枯树在风中摇曳,更远处,通州码头的轮廓已隐约可见,而天边,第一缕曙光正刺破云层……
卯时三刻,残月西沉。通州码头笼罩在破晓前最浓重的黑暗里,漕船上的火把将水面映出斑驳的血色。魏庄攥着马鞭的手青筋暴起,指节因用力而发白,豆大的汗珠顺着太阳穴滚落,在下颌处凝成一道晶亮的细线。
“快!再快些!”他嘶吼着,声音已然嘶哑,一脚踹翻了个腿脚发软的漕工。那漕工栽倒在栈桥上,额头磕破,血珠溅在成箱的官银上,在铅灰色的银锭表面凝成暗红的斑点。
河面突然卷起一阵腥风,吹得火把忽明忽暗。几个账房先生正手忙脚乱地将账册投入火堆,纸张在烈焰中蜷曲成灰,未烧尽的一角被风掀起,飘落在魏庄靴尖——那上面”十万两”的字样还清晰可辨。
“锦…锦衣卫来了!”
这一声尖叫如同冷水入油锅,码头上顿时炸开了锅。一个漕工吓得直接跳入河中,激起的水花打湿了成堆的银箱。
魏庄脸色瞬间惨白,嘴唇不受控制地颤抖着,却仍强撑着厉喝:”废物!都给我稳住!”他右手不自觉地摸向腰间佩剑,却摸了个空——这才想起佩剑早被冷汗浸透的掌心打滑,落在了马背上。
“魏公子,别来无恙。”
清冷的声音如冰刃破开嘈杂。叶玄澈自火光外的阴影中缓步而来,墨色官服下摆扫过沾满煤灰的栈桥,腰间鱼袋上的银线在晨光中泛着森冷的光。
他眉目如画,却冷得让人心惊,唇角那抹若有似无的弧度,仿佛在欣赏一场拙劣的闹剧。
魏庄喉结滚动,不自觉地后退半步,靴跟撞上了未及沉河的银箱。”谢…谢学士,”他强挤出一丝笑,嘴角却抽搐得厉害,”这是何意?”
叶玄澈并未答话,只是轻轻抬手。十余名锦衣卫瞬间呈扇形散开,绣春刀出鞘的铮鸣声整齐划一,惊起岸边芦苇丛中栖息的寒鸦。
“奉旨查办河州亏空案。”他展开船引的动作优雅如展扇,朱红大印在火光映照下宛如新鲜的血迹,”这些沉河的官银,魏公子作何解释?”
魏庄突然暴起,从袖中掏出燧发短铳时,手抖得如同风中秋叶:”你…你血口喷人!”火药从颤抖的枪管中簌簌洒落,在栈桥上铺出一片刺目的白。
叶玄澈眼皮都未抬。江景的身影如鬼魅般从桅杆跃下,一脚踢飞火铳。魏庄惨叫一声跪倒在地,被铁链捆成了粽子。
“大人。”江景递来半册残卷,”最后这批账目没烧干净。”
泛黄的纸页上赫然记载着:”腊月初七,收河州解送雪花银十万两,内掺铅三成…”墨迹被火舌舔去半截,反而让剩下的字迹更加狰狞。
叶玄澈合上册子,目光扫过那些将沉未沉的银箱:”江景。”他声音压得极低,”找可靠的人,把这些假银重铸。”
指尖在账册上轻点,”鎏银包铅,三日为限。”抬眼时,眸中暗流涌动,”五万两走户部核销”
江景瞳孔微缩——这是要借户部的路子,把脏银洗成官银!
“剩下的存在老地方。”叶玄澈转身时,蟒纹曳撒扫过地上未干的血迹,”以备不时之需。”
他不动声色地点头,面具边缘凝结的露珠坠落在账册上,将”铅”字晕染得模糊不清。
晨光刺破云层时,锦衣卫已押着魏家众人离去。叶玄澈翻身上马,蟒纹曳撒在风中猎猎作响。他忽然勒马回望,晨光为他轮廓镀上金边,却照不进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
远处河面上,被惊起的白鹭掠过铅灰色的水面,翅尖沾了浮油,在朝阳下泛出诡异的七彩光晕。
两人隔着一里之遥对视片刻,同时转身——一个向东,一个向西。他们身后,通州码头的灰烬被晨风卷起,混着沉银的浊流,悄无声息地汇入漕运河道的深渊之中。
晨光漫过窗棂,太仆寺少卿的青色官服在檀木衣架上垂落如水。北宫瑾舟斜倚在黄花梨木案前,由着小厮为他系上素银腰带——虽只是从四品的服制,那腰间玉带钩却暗刻着精巧的螭纹,在晨光中流转着不符合品阶的华彩。
“大人,缚晨候着呢。”
小厮刚退下,缚晨便悄无声息地闪入内室。他单膝点地时,腰间铜牌轻响,惊动了案头一缕沉香。
“谢昭今早端了通州码头。”
北宫瑾舟接过密报,指尖在蜡封上轻轻一挑。晨光透过雕花窗棂,在他俊美的面容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垂眸扫过纸笺,忽地挑起眉梢,唇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
“动作倒是挺快。”他轻笑,声音如玉石相击,”通州码头一锅端了?魏家那个草包二公子,怕是连哭都来不及。”
缚晨低头:”魏庄已被押入诏狱,但…”
“但什么?”北宫瑾舟忽然抬眼,眸中闪过一丝锐光。
缚晨喉结微动:”码头上的十万两官银,少了一半。”
室内陡然一静。北宫瑾舟指尖轻轻敲击案几,忽然低笑出声:”有意思。”他起身,青色官袍在晨光中流转如翡。
“这位谢学士,倒是比我想的还要…”话音微顿,修长的手指抚过密报上”掺铅重铸”四字,”有趣。”
窗外一阵风过,吹得檐角铜铃轻响。北宫瑾舟负手而立,望着院中一株将谢的海棠,忽道:”备帖。”
缚晨一怔:”大人的意思是?”
“就说…”北宫瑾舟转身,眸中暗潮涌动,”两日后,本官要在梨花阁设宴,为谢学士庆功。”
他指尖捻起一片飘入窗内的海棠花瓣,轻轻一碾,殷红汁液染上指腹,”我可要好好…会会他。”
花瓣飘落案头,正盖住密报上”鎏银工艺”四字。缚晨垂首领命,退出时余光瞥见自家主子站在晨光中的剪影——青衣玉带,风华无双,却无端让人想起蓄势待发的弓弦。
而此刻,魏府方向的天空,正聚起一片乌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