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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命令如山,整个宝华山如同一台精密的战争机器,以前所未有的效率高速运转起来。罗大纲的水师连夜拔锚起航,港内战鼓雷鸣,号角连天,帆影蔽日,声势浩大;张钊的突击队如同幽灵般,在夜幕掩护下,悄无声息地潜入莽莽群山,他们的身影迅速被黑暗吞噬;信使的快马带着十万火急的命令,奔向四面八方。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刻都如同煎熬。围困的第五天凌晨,“一线天”废弃山寨内的存水彻底耗尽,最后一点能点燃取暖的木头也烧完了。伤员的情况急剧恶化,呻吟声越来越微弱,绝望和死寂的气氛如同浓雾般笼罩着残存的每一个人。萧朝贵嘴唇干裂,嘴唇上全是血口子,他倚着冰冷残破的寨墙,望着山下密密麻麻、如同星河般璀璨的官军营火,心中已做了最坏的打算。他默默检查着腰刀的锋利程度,准备在天亮后,率领还能动弹的弟兄,发起最后一次决死冲锋,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

就在黎明前最黑暗、最寒冷,希望似乎已经完全熄灭的时刻,后山方向,那面被认为是飞鸟难渡、猿猴愁攀的百丈绝壁之上,突然传来了几声极其逼真、富有特定节奏的布谷鸟叫声!“咕咕——咕——咕咕——” — 这正是“兴业”内部约定的最高级别紧急联络暗号!

萧朝贵浑身剧震,几乎以为自己是因为极度疲惫和缺水出现了幻听!他猛地跳起来,扑到面向悬崖的寨墙边,屏住呼吸,凝神细听。没错!不是幻觉!

他强压住狂跳的心脏,示意身边一个还能出声的弟兄,用暗号回应。

片刻的寂静之后,几条黑影如同灵猿般,利用绳索、钩爪和岩缝,从陡峭湿滑、几乎是垂直的崖壁上,以一种令人瞠目结舌的方式,悄无声息地滑落下来!为首一人,身形彪悍,脸上、手上满是长途跋涉被荆棘岩石划出的血痕,衣衫褴褛,但一双眼睛在黎明前的微光中却亮得吓人,正是张钊!

“朝贵兄弟!挺住!总部派我们来了!”张钊压低声音,语气急促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力量和喜悦,“大纲兄弟的水师正在外面死磕官军的主力,把他们的注意力都吸引过去了!先生下了死命令,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把你们活着带出去!”他身后,突击队员们迅速卸下背负的物资 — 清冽甘甜的饮水、救命的金创药和解毒散、甚至还有几壶用来提神和御寒的烈酒!

看着这一幕,看着张钊和队员们一个个浑身被汗水、露水、血水和泥土浸透,几乎看不出本来面目的狼狈模样,看着他们眼中那份不顾一切的决绝和见到自己等人还活着时的由衷欣喜,萧朝贵这个铁打的汉子,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死死扼住,浑身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热泪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汹涌而出!他上前一步,紧紧抓住张钊布满伤痕的手臂,指甲几乎要嵌进对方的皮肉里,嘴唇哆嗦着,哽咽了半晌,才从喉咙深处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兄弟……谢谢……谢谢兄弟们……”

千言万语,都在这紧紧的拥抱和滚烫的泪水中。这一刻,所有的算计、所有的隔阂、所有的试探,都在这种超越生死的战友情谊和组织的强大力量面前,被冲刷得干干净净,土崩瓦解!

里应外合,突围战在黎明时分最黑暗的时刻打响。张钊部精准地找到了官军包围圈因被罗大纲水师佯动猛烈攻击而出现的薄弱环节 — 东南角一处兵力相对空虚的密林地带。萧朝贵部积压了数日的悲愤、绝望与此刻爆发出的求生欲,化作了惊人的战斗力,如同出柙的猛虎,勇不可当。战斗异常惨烈短暂,但求生之路已被这把锋利的“匕首”撕开。在付出了不小的代价后,联军残部终于成功摆脱追兵,遁入莽莽苍苍、地形复杂的原始森林,向着预设的接应点艰难转移。

半个月后,一个细雨霏霏、寒意彻骨的黄昏,萧朝贵带着历经九死一生、减员近半但眼神却如同被淬炼过的精钢般更加锐利、意志如磐石般坚韧的部队,终于看到了宝华山那熟悉而亲切的轮廓。雨水打湿了他们破烂不堪的征衣,冲刷着战袍上早已变成暗褐色的血渍。他没有先回自己那还算温暖的营房安抚惊魂未定的部下,甚至没有换下那身散发着血腥、汗水和泥土混合气味的战袍,而是带着伤势未愈、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中多了份沉静的萧三发,径直来到总部议事厅外,在冰凉的、被雨水打湿的石阶前,“噗通”一声,双膝重重跪倒在地。

雨水混合着滚烫的泪水,从他饱经风霜、布满新添疤痕的脸庞上肆意滑落。他不再是那个意气风发、暗藏机心的枭雄,而是一个从地狱边缘爬回、充满了痛彻心扉的悔恨与感激的归来者。

厅内,李云峰、石达开与所有核心骨干似乎早已料到他的归来,静静地站在门口,看着雨中跪倒的身影。

萧朝贵以头触地,额头抵着冰冷的石阶,声音沙哑、颤抖,充满了无尽的悔恨与真诚:“罪将萧朝贵……回来了!先生!总舵主!诸位兄弟!朝贵……有负重托!刚愎自用,贪功冒进,致中官军埋伏,连累数百弟兄血染峡谷,埋骨他乡……此皆朝贵一人之罪,百死莫赎!朝贵……对不起死去的弟兄,对不起总部的信任!请先生、总舵主依军法,从严处置!斩首示众,朝贵亦无半句怨言!只求……只求总部能善待我这些活下来的弟兄,他们……都是好样的……” 说罢,已是泣不成声,肩膀剧烈地颤抖着。这一次,没有一丝一毫的权谋与表演,是发自灵魂深处的忏悔与自责。

李云峰快步上前,不顾地上的泥泞与雨水,亲手用力将他扶起,目光温和而坚定,蕴含着巨大的包容与力量:“朝贵兄弟,快请起!地上凉!胜败乃兵家常事,何况此次遭遇实属意外,敌情不明,非战之罪,更非你一人之过!”他用力拍了拍萧朝贵湿透的肩膀,声音沉稳有力,“你能在绝境中临危不乱,带领弟兄们坚守待援,最终与张钊里应外合,杀出重围,保全了大部分骨干,已显大将之才,功过相抵,犹有大功!”他看向萧朝贵身后那些虽然狼狈却站得笔直的幸存者,动情地说:“更可贵的是,经此一役,让我看到了,‘兴业’弟兄之间,生死相依,不离不弃的信义!你带回来的这些百战余生的锐卒,是我‘兴业’最宝贵的财富!此乃大幸!”

当晚,总部设下简单的宴席,没有喧闹,气氛庄重。既为归来的勇士接风洗尘,压惊慰劳,更为那些永远留在“一线天”峡谷的弟兄们默哀悼念。宴会上,萧朝贵主动走到石祥祯、张钊等人面前,端起粗陶碗,斟满烈酒,深深一躬,言辞恳切:“祥祯兄调度后勤,保障有力;张钊兄弟冒死相救,恩同再造!救命之恩,维护之德,朝贵没齿难忘!日后但有所命,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态度之诚恳,目光之清澈,与往日那个心思深沉的萧朝贵判若两人。

从此以后,萧朝贵仿佛脱胎换骨,变了一个人。他不再热衷于培植私人势力,不再斤斤计较于地盘和装备的分配,而是将全部精力投入到剩余部队的休整、训练和与各营的协同作战中。他的勇武和战场上的细腻洞察力,如今完全用于为“兴业”的整体战略服务。这把曾经带着锈迹和私心的利剑,终于在血与火的生死考验中被彻底淬炼,去除了杂质,变得纯粹、坚韧而忠诚,真正成为了“兴业”战车上最锋利、最可靠的车轮之一。

宝华山,在经历了这场内部阵痛与外部考验后,凝聚力不降反升,如同被秋雨彻底洗涤过的群山,褪尽了浮华,露出了更加坚实挺拔的筋骨,静静地积蓄着力量,等待着下一个春天的惊雷,以及必将到来的、更加波澜壮阔的征程。

夜色渐深,简单的接风宴在一种沉重而又充满新生希望的氛围中结束。萧朝贵没有立刻离去,他站在议事厅外的廊下,望着淅淅沥沥的秋雨,任由冰凉的雨丝打在滚烫的脸颊上。石达开拿着一件蓑衣走出来,默默披在他肩上。

“回来就好。”石达开的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暖意,“死了的弟兄,厚葬,优恤家小。活着的,都是淬过火的真金。往后,宝华山就是你们的家,我石达开,就是你们的亲兄弟!”

萧朝贵喉咙再次哽咽,重重点头,千言万语,只化作两个字:“……大哥!”

这一声“大哥”,与他之前带着几分功利和客套的称呼截然不同,充满了发自肺腑的认同与归属。

次日,萧朝贵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将麾下残存部队的花名册、装备清单以及此次任务的详细经过报告(包括他的失误和判断),毫无保留地呈交给石凤魁备案。他主动提出,将伤亡弟兄的抚恤事宜全权交由总部统一办理,并请求将萧三发等重伤员送入林染墨的医药局进行最好的治疗。他自己则搬出了相对独立的营区,主动要求将部队打散,与其他营一起进行混编操练。

这些举动,无声地宣告了他与过去那种拥兵自重、搞小山头主义的彻底决裂。他的坦诚和担当,反而赢得了石祥祯、张钊等原本对他心存芥蒂的将领的真正尊重。在接下来的联合演练中,萧朝贵部展现出的顽强战斗作风和娴熟的山地战术,也让其他部队刮目相看。磨合依旧存在,但已从充满戒备的提防,变成了良性竞争和取长补短。

李云峰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欣慰。他知道,萧朝贵这把利剑,已经真正砺出锋芒,剑柄也牢牢握在了“兴业”手中。他特意召见了萧朝贵,没有过多谈论过去,而是摊开地图,指向了更广阔的天地。

“朝贵,经此一役,你对桂东、桂北的山川地理、民情官风,当有更深的体会。下一步,我欲在此区域,”他的手指划过桂林、柳州、庆远(宜州)一大片区域,“建立更为稳固的情报网和秘密交通线,为将来可能的大变局做准备。此事,仍需借重你的经验和威望。”

萧朝贵目光灼灼,不再是急于立功的躁动,而是一种沉稳的坚定:“朝贵愿往!此次必当更加谨慎,以扎根立足、联络民心为先。”

道光二十三年的冬天,似乎来得格外早。十一月初,宝华山便迎来了第一场雪。雪花纷纷扬扬,覆盖了山峦、营房和校场,将一切喧嚣与厮杀暂时掩埋,天地间一片肃穆宁静。

然而,在这片宁静之下,是更加紧张有序的“冬藏”与蓄力。

珍珠湾:水师将士顶着寒风进行海上适应性训练,罗大纲与任文炳的磨合日益默契,新打造的炮舰正在加紧舾装。

匠作营:炉火日夜不息,在赵铁锤的带领下,对燧发枪的击发机构进行了改进,击发成功率显著提升;那两门试制成功的轻型火炮,也被反复调试,炮架和瞄准具得到了优化。

医药局:林染墨在尝试提纯酒精失败后,转而研究用本地丰富的草药制作效果更好的消毒粉和止血膏,并开始系统整理父亲手稿中关于战场急救和瘟疫防治的部分,编写教材。

虎穴少年营:孩子们在温暖的学舍里读书识字,在教官带领下进行基础的体能和队列训练,刘永福、黄守忠等苗子开始崭露头角。

外部:各条情报线依然在冰雪中艰难地传递着信息。石镇方从桂林传来消息,官府的盘查似乎有所松动,但关于“拜上帝会”西进的传闻却愈演愈烈。石永亮在番禺则报告,与那个葡萄牙商人费雷拉保持着若即若离的联系,静待时机。

李云峰站在“静思堂”的窗前,看着窗外银装素裹的世界。萧朝贵的问题解决了,内部凝聚力空前增强,但这只是漫长征程中的一步。南方的冰雪终将消融,而比冰雪更严峻的考验,或许就在不远的将来。他想起林染墨昨日与他讨论一种名为“硝化棉”的未知物品时眼中闪烁的光芒,想起少年营里那些充满朝气的面孔,心中又充满了力量。

“厚积薄发,静待天时。”他轻声自语,转身走向书案,开始规划道光二十四年(1844年)“兴业”的发展蓝图。这个冬天,将是沉淀与准备的季节,为明年春天的惊雷,积蓄足够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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